有一首小诗,听说出自邵雍(1012-1077),题名“山村落”,读起来朗朗上口,饶有意见意义:
一去二三里,烟村落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诗作奥妙地嵌入十个数字,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幅春意盎然、恬淡宁静的山乡图景。诗史上有很多笔墨游戏之作,比如藏头诗、宝塔诗、数字诗,而唯独这首《山村落》,超乎其类,流传极广,“一去二三里”成为无数人的童年影象,乃至现在的小学语文教材仍有选录。那么这首题为《山村落》的小诗,到底是不是邵雍的作品?实在,诗题就值得我们把稳,有的版本题《山村落》,有的又题《山村落咏怀》,还有的无题,这种诗题的随意性也解释此诗缺少信实可靠的文本来源。
带着这个疑问,我们翻检了邵雍几个版本的《伊川击壤集》。《伊川击壤集》现存多个版本,《道藏》太玄部所收相对完全,中华书局曾据此校点整理了这部诗集;其余《全宋诗》第七册的邵雍部分以明初刻本为底本,参校了元、明诸刻及《四库全书》本,也较为精审。这两个本子,笔者都曾逐页翻检,未见小诗踪影。1975年江西省星子县南宋陶桂一(南宋景定二年正月十六日卒)墓中出土了《邵尧夫师长西席诗全集》和蔡弼重编的《重刊邵尧夫击壤集》。这两个本子与通畅本在卷次、诗作数量和诗歌内容上有些差别,可补二十几首逸诗,有主要的文献代价。但笔者翻检此本,也未见这首小诗。而我们从内容上仔细揣摩,《山村落》彷佛也不大像邵雍的作品。
这首诗依序嵌入十个数字,而全诗不过二十字,整整占了一半。粗粗看来,十个数字加上炊烟、村落舍、亭台、花等四个意象,勾勒出一幅春意浓浓、岁月静好的山村落图景,但仔细琢磨,似情理不通:烟村落四五家,何以亭台就有六七座?而花亦怎能只有八九十来枝?这不过是为了押韵和嵌入数字而“制造”出来的,与现实生活场景并不符合。虽然有所谓“诗不达诂”,但艺术真实也要以生活真实为根本,而我们在阐明这首诗的时候,每每暗昧其辞,不明就里。
邵雍集中有很多与春天有关的诗作,如《新春吟》《暮春吟》《芳菲吟》,这些作品大都表现淡泊放达的道家情怀。邵雍与周敦颐、张载、二程号称“北宋五子”,是隐于市的大隐,并非隐于野的离群索居之辈,其《共城十吟》引言谓:“予家有园数十亩,皆桃李梨杏之类,在卫之西郊。自始经营十余载矣,未尝熟不雅观花之开,……至今年春,始偶花之繁茂,复悼身之穷处,故有《春郊诗》一什。”邵雍定居洛阳后,王宣徽、富弼、司马光等先后为其置地、构屋,自命其园居为“安乐窝”,名重一时。邵雍自己的田园就有数十亩,且经营数十载未尝熟不雅观园子里的花,很难想象他会“一去二三里”到山里去看四五户人家。而从这首诗作的流传来看,它很可能是一首伪托邵雍的民间作品。
通过海量的文献检索,我们创造“一去二三里”这首小诗较早涌如今清代俗曲家华广生在嘉庆、道光年间编纂的俗曲总集《白雪遗音》中。再往前推,乃至明代文献也未见此诗,可见其涌现是相称晚近的事情。《白雪遗音》嘉庆九年(1804)编订,道光八年(1828)由玉庆堂刊刻,全书二十二万字,分四卷,所收曲词大多採摭于民间单弦角鼓,时调弹词,内容多为街衢里巷的情歌与兴怀之作。个中有一篇《艾叶重发》,化用了这首小诗:
艾叶重发,草木抽芽。闲来无事到故友家,一同到望江楼上去饮茶。走过一去二三里,又过烟村落四五家,瞧见亭台六七座,又看八九十枝花。……我看此地好风景,想必便是故友家。故友一见往里拉,拉过草团坐下,童儿倒过一杯茶。茶罢举头四下不雅观,粉壁墙上一轴画,画的是渭水河边姜子牙。
看来清中叶这首小诗已经在民间流传,当属于街衢里巷的兴怀之作,但如大多数说唱文学一样,无从查考它的确切作者和创作韶光。此后,“一去二三里”这首小诗仍时见于各种说唱曲词,而至清末,这首小诗用于儿童习字描红的记载逐渐增多。晚清经学家王闿运(1833-1916)在其《湘绮楼全集·笺启》卷三致李黻堂的信里曾提到:“吾两人只看旧书,几叶诗曰‘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又曰‘一去二三里,烟村落四五家’,小时写影本,不觉其佳,今乃为斯,言之有味也。” 时至民国,儿童习字仍用这首小诗。1940年《学习》第二卷第七期登过一封读者来信,信里问到:“从前小学生初习字的印格,多用‘上、大、人’或‘一去二三里’等笔划较少的文句拿来运用;现在应该合于抗战方面,不知用何种材料,才能合战时须要?请导师指示。”从这封信的口吻看,小学生书法描红用“一去二三里”当是流传极广的旧传统。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生的人,如上过学堂,习过羊毫,大都有这个印象。当时据此编排的笑话还能登上报纸,1939年《艺海周刊》第六期就登过这样一则:
“一去二三里,烟村落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初学把笔塾师,辄书此二十字俾作仿影,迄未察其何人所做也。某村落有田舍翁,数家共延一师,设塾庙中,遣子就学,而各家均悭吝束脩,不以时给,师长西席苦之,乃改前诗云:“一去二三里,东翁四五家,学钱六七百,八九十回拿。”令学生续写,东翁见而大惭,竟夺师长西席馆。
雇主见塾师表达不满,没有自省改正,反而“竟夺师长西席馆”,聊聊几句把吝啬刻薄的田舍翁刻画得淋漓尽致。这种“段子”当时应有不少,能登上报纸确当是风趣而富有深意的少数。再如1948年《沪西》报登过这样一则《妙喻》:
一去二三里,烟馆四五家。
茶楼六七座,八九十辆车。
小诗用同样的数字构造,把解放前上海的市井风貌刻画得相称生动。总体来看,晚清以来,凡提到这首习字描红用的小诗,大都没有明确作者是谁,也无从明确作者,正如上引《艺海周刊》的笑话也说“迄未察其何人所做也”。
但是,不知从何时何地,又起于何人,这首诗在语文教材和各种媒体上,都被冠以邵雍的名字。大概这是一种良好的欲望,一首好诗总要有一个作者,而如此奥妙的数字组合,唯精通易学、深研数术的邵雍足以当之。邵雍诗作不刻意求工,疏于格律,但理趣深远,这首小诗乍一体会,也颇有韵味,托名邵雍似也在情理之中。邵雍、邵康节,险些成为一个符号,在民间广为托指,《梅花易数》便是托名邵康节而影响最大的伪作。岂不知,邵雍自己曾明确解释:“若定命已知之矣,世俗所谓之命则不知也”,临终的时候谢绝张载为其推世俗之命。邵雍若有在天之灵,见到《梅花易数》不知作何想,而对付小诗《山村落》“一去二三里”,大概只能哂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