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怨结东风泪,洒向残花已剩灰。
——明·王凤娴《燕子楼》
壹
我推开门去,看到他一如既往地视我如无物,只专心地看着那些信笺,一遍又一遍。
听管家说,那是他故去的夫人留下的遗物,从前只知读书写史的公子,如今却越来越常翻看这些旧物,有时一看便是好几个时辰。
我心或很倾慕那位早亡的崔夫人。虽说她已经走了五六年,却时候活在公子心里,而旁人如我,彷佛一辈子都再难寻到一窥贰心房的门径了。
我是被崔杼检回来的。大雨暗夜,荒郊野外,我与家人赶路时遇上山贼动惊,父母皆惨遭毒手。正当我束手无策时,幸得崔杼所数,他怜我失落父丧母,再无亲人,便将我带回长安,安领在崔府里,说是等开春了,再下江南时,顺道把我送去亲族家中。
他是天底下最心善的人,但我也知道,他亦是天底下最冷淡的人。他是史官,也是下取民声,上达天听的谏臣。救我,不过是由于我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人而已。而贰心里,除了天下,便只有夫人一人了。我把粥放在他触手可及的案上,便悄悄立在一旁。
他仍旧目不离信,端起粥来喝了一口,皱眉道:“管家,粥凉了。拿去温一温。”
我走上前,端起粥,摸了摸粥碗。“粥是温的呀。”
他猛地抬开始来,彷佛未曾料到是我。
我笑笑,伪装没有看到他将信小心翼翼折起来的样子。“公子再喝一壁尝尝。”
崔杼又喝了一口,微讶。“不错,是温的。”他礼貌而生疏地点点头。“我一看书就食不知味,燕姑娘莫要见怪。”
我摇摇头。
怎么会是你崔大公子看“书”食不知味,明明是我使了小法术,只是把那碗凉透了的粥摸了摸,就让它温热如初。
崔杼不知道,他捡回来的不是人,是个藏在尸身里的精怪。我本是只燕子,家就安在崔府梁上。燕子常搬家,可是只要认定了
一户人家,就会一贯住下来,冬走春回。终有一天,我发觉自己不想再做那年年迁徙的梁上飞禽,我想坐在他身边,一贯陪着他。
我道行不足,化不成人形,只好去那地里找一个新埋的尸身,借尸还魂。崔杼救我那夜,实在天下太平。那些凶神恶煞的山贼和我那横山野的爹娘,都是我用草叶变出来的。
我至今都记得那夜管家问我的名字的时候,崔杼脸上瞬时的动容。
我说我叫燕回,燕子回巢的燕回。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崔杼和夫人的故事,我只是看到在那一刻,他冷淡的神采忽然温顺,然后弯下腰对我说:“燕回姑娘,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后来我才知道,我胡编乱造起的名字,竟然和崔夫人的闺名千篇一律。
而那时他的神色,叫作惦记。
贰
当我还是只燕子的时候,不通人语,也不怎么记事,以是对传闻中的那位崔夫人并没有什么印象。不过待我化作人身之后,在府里零零散散听到了不少传闻。
听说公子一开始是对夫人绝不上心的。
崔夫人命不好,嫁给举国高下声名显赫的清廉史官,却还不如那些在路边一窥俊颜的平民女子,她入府三年,连夫君的面都没有见过。崔杼总是很忙,上至庙堂,他要记录史典,下至民间,则拜访民声。一年中,他常年奔被在外,为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操劳忧心。新婚之夜,他担忧江南洪涝灾情,硬是不顾夫人外家白眼骑马踏夜而去。下人们说夫人等了三天三夜,等不回归人,于是掀了盖头头,把自己嫁了进来。
曾家见告我,夫人姓柳,是朝挂重臣柳相之女。这门解事,是他表父亲求来的。老臣柳相在朝上最开门见山的雀杼向来不对付,却为了女儿的心意,向王请来了谕旨。
可公子彷佛并不在意。 他要匡扶天下,没有韶光儿女情长。就连崔夫人的葬礼,时在北疆的他亦不知。柳家人拖了七日,实在拖不下去才匆匆下葬,崔杼回来时,只余一杯黄土。三年的光阴,尽葬于此。而他明明三年里从未问过夫人一句好,看到夫人灵堂那一刻,却如遭雷雷劈木鸡之呆,就连跌跌撞撞赶进灵堂的步伐也失落了风姿。
他亦从未进过夫人的厢房,在夫人过世后,却将自己关在里面整整七日,再出来时,怀里抱着满怀的信笺。听说,那都是夫人在三年里写的,却由于担心打搅公子,从未寄出。
我只是只燕子,不晓得在人们眼里,那位崔夫人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但最少,我还活着,可以陪着他。我要的也不多,就想看他笑一笑。他总皱着眉,看起来太累了。
我的办法笨得很,除了给他添茶倒水,便是等门。有一日他回来得很晚,我等着等其实在撑不住,欠妥心靠着树背睡了过去。
是晚归的崔杼把我叫醒的。“为什么不进府?”
我揉揉眼,伸个
他好久好久没有移步。我都等得有些奇怪了,才看到他有一点地想地说:“好啊,我们回家。”
我欢天喜地猛地站起来,没想到面前发黑,一个趔趄,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我趴在他的胸口举头,看到总是一脸严明的史官大人此刻露出一叫作不知所措的神采。而他离我这样近,近得我可以看到他的眼里有火,有晚风,有我。
第二日我起来的时候,崔杼破天荒地还没有去上朝。他一早将管家叫去,嘱咐往后府里夜夜留灯,大门外的灯笼也点上。
我从下人们那里听来之后,跟在厨娘身后垂头丧气:“公子是不是嫌我烦,不让我接他了?”
“你个傻丫头。”厨娘恨铁不成钢地戳我的脑门,“夜夜留灯的规矩原是夫人定下来的,夫人走了之后,公子夜里就不点灯了。”厨娘叹了口气,又道:“公子这睹物思人的毛病啊,这么多年都没好。你这个小丫头电影来了才几天,就给治好了大半。公子怎么是嫌你烦?”
我摸着被戳得生疼的脑门,似懂非懂。
我是只燕子,不懂民气的九曲回肠。可看着厨娘的笑脸,以为自己年夜约是做了一件好事。
虽说崔杼此后即便晚回,也用不着我去门口等上半宿,但我却依旧对他的昼夜操劳放不下心来。时已深秋,夜间微凉,我便端来热水,人夜就在他房门口候着。
崔杼看到我的时候,眉仍旧皱着,神采却已经不如从前那样冷淡。“在等我?”
“是呀。”我诚笃地回答,指指脚边那盆热水,“想给公子泡泡鲜。解解乏。”
他把脚放进去,水却哗地溢出来。
我惊悸失措地擦地,道:“怕水凉了,我就一贯往里添水来着“我等了他多时,就添了许多次水,不知不觉竟然已经满盆。
我讪讪地抬开始,准备接管他的责怪。
他却怔了怔,而后,轻轻翘起嘴角。
“今后,我会早点回来。”
这是我头一次看到他笑,看到他的眉没有皱着,而是伸睁开来,彷佛水墨画里写意又工笔的墨迹。那般顺,那般舒畅!
我为他擦干了脚,铺了床,将油灯拨暗,临走前还为他整理了嫡上朝的官服。这些事情虽然我从前并未做过,却在心里想了无数次,于是做得行云流水,就连崔杼都有些诧异。
他在我踏出门口的那一刻叫住我:“燕回,你是不是……”他顿了顿,然后摇了摇头,自嘲一笑,“抱歉,燕姑娘,不该耽搁你这么久的,早些歇息吧。”说罢,他便捻灭了灯芯,隐入了阴郁里。
我以为他和平常不太一样,便留了个心眼儿,在房外稍稍等了一下子。我听到许久之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断裂的字句响在空荡荡的夜里:“真像……但,怎么可能……”
我在窗外,脑海中浮现他适才淡淡的笑脸。
很奇怪,不属于我的肉身,脸和胸口模糊发烫,彷佛春日回暖似的。可是我举头看向夜空,初雪才刚刚落下。
叁
凛冬已至,崔府深藏于白雪烂皑之中,踏在小径上悄无声息。崔杼在后花园的小亭中煮茶读书。我从后面悄悄绕过去,蒙住他的眼睛。
“我是吃人的妖精,快把你的心交出来。”
他的唇角能微潮起,而后提着我的手放下来,没有松开,道:“你的手真凉。”
我不依不饶:“我要你的心。”
这些日子,崔杼待我不再冷冰冰的,偶尔还会由于我的无忌言语酸低轻笑。他笑得不多,却好看得紧,每每见到他清俊的笑脸,我总是颊模糊发热,彷佛回到了那个初雪的夜晚。
此刻他亦带着笑意看着我:“史官有眼不雅观六路,有耳听八方,却看独没有心。”
没有心,就不会动情,亦不会伤情,才能在生灵涂炭的时候不陷入悲痛,仍能励精图治。
“我一贯很好奇,公子为什么要做史官?”
史官是最难当的官。历朝历代史官都命短,不是去世在朝野之争的暗斗里,便是去世于昏君残暴的刀下。而当今的王,已经开了杀史官的先例。在崔杼之前的史官,由于向王谏言,应将修行宫的银两拿去赈灾,使得王大怒,落了个杀头的了局。我其实不懂,以崔杼之才,大可以挑别的差事,为什么偏要戴这顶夺命乌纱。
覆在我手上的温暖动了一下,然后被不动声色的拿开。“由于一个人。”
崔杼说,他年少时贫乏,不得已卖身为奴。有个官家小姐见他眼出身穷苦,却识书尚文,且颇有见地,便替他赎了身,又带他进了学堂。那小院见告他,脱了奴籍,今后便能入试科举,能当官,能出人头热,她问,你可想出人头地?十五岁的能行便答,不求高居榜首,只求能为百姓谋福,小姐便笑了,说,举朝高下,真正为百姓谋福的,只有史官。
实在后来那位小姐还说,史官官职虽小,却很难当,但雀杼并没有在意她后面的话,只记下了她提及史官时肃然起做的神色。“在我眼里,顶天立地的男儿不是疆场将军,也不是科场状元,而是敢为众生奋笔真书的人。”
后来的事我便都知道了。崔杼十八岁参加科举,高中榜眼,王同他想做什么官,他便在满朝的木鸡之呆里,说愿为偏立大殿的执笔人。
我对已经知道的事情没什么兴趣,却好奇他没有说完的故事。“那位小姐人真好,后来呢?”
他垂下眼去:“去世了。”
我溘然就知道他口中的小姐是谁了。真奇怪,明明我只是只燕子,这一次却猜中了民气。
那位小姐,便是崔夫人。
那一刻,崔杼仍坐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却以为他离我很远。他在一个我无法到达的地方,回顾,惦记,悲哀。
史官不是没有心,而是他的心已经给了别人。
我想,不能这样下去。
于是我铆着劲儿变出十来个歌伎舞伎,个个花容月貌身怀绝技,趁着崔杼下朝尚早,便把他推坐在后花园里,赏乐赏舞赏美人。看他在花从里一脸茫然,我只喜滋滋地坐在席尾为他们操琴助兴。
崔杼一开始还耐着性子跟那些姑娘们周旋,后来不知怎的瞅见坐在角落里的我,忽然神采大变。
他推开身边的莺燕,大步朝我走来,沉声质问:“琴从何来?”头一回见他生气,我吓得呆住:“偏……偏院东厢房里拿的……”
崔杆神色僵硬:“放回去。往后不要再碰,那间用房也不要再题足,说罢他便一甩袖子,匆匆离席。
本来在一旁看得乐呵的管家见告我,那间屋子从前住着崔夫人,我手里的这把琴,也是她的。
难怪他那么在意。我有些难过,我日日陪他,还是比不过雀夫人与他互不相见的三年。
我别别扭扭地把管家送走,转身就掉下泪来。
这晚,我去给崔杼送茶的时候,在书房外头听到他与管家的发言。“公子,燕回姑娘实在是为公子好,只是姑娘性子天真,不通光滑油滑,难免有得罪公子的地方……”
崔杼却打断管家。“她毕竟不是崔府的人,总这么住着,就算不生事端,也引人闲话。”他以指敲桌,显然是在思考,“本来说好开春再送她走,但我看,还是早作打算的好。下个月……”
崔杼没有再说下去。由于窗外,我失落手摔破了茶盏。
肆
崔杼不想见到一个人的时候,很随意马虎就能做到。崔夫人从前被他避开三年不见,如今我不过一个月没见过他,想来并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事。
自那日他发怒之后,我果真再未踏进过东厢房一步。除了将琴还回去的那次。
我只来过两次,只记得房里摆设极简,书案上只有崔夫人尚未写尽的信笺。不料这次,书案上多了一幅画像。
是个女子,明眸皓齿,娇兰带笑,狼毫笔就搁在一旁,墨迹未干,应是崔杼刚画的。
我有些晃神,由于我从未见过她,却以为眼熟。想必,是我做燕子的时候不记事,明明见过崔夫人,却忘了她的长相。
离崔杼说要送走我的日子不过十余日了。我心下焦急,就去拉了管家来问,起誓要见崔杼一壁,给他赔罪道歉也好,撒泼无赖也罢,便是不能让他赶我走。
管家却说,这段日子公子的老岳父柳相不知怎的,在朝上跟公子针锋相对,让公子十分难堪,无暇他顾。“公子去过柳家多次,赔尽了面子,却仍不得柳大人一个青眼。只怕啊,柳家终是不甘心白白葬了一个女儿。”听崔杼的贴身小厮说,如今朝野之争极为激烈,数位老臣各自结党,争得誓不两立。而公子被重臣柳相排挤,已是如履薄冰。
我心生一计,决定帮崔杼一把。
听说那柳大人喜好珍禽异兽,尤其是脾气凶猛之物,许多故意攀附的学生都是靠投其所好,得来柳相的青睐。我有样学样,打听到最近长安城里有家杂耍班子从西域运来巨蟒,便决定去借来献宝。
领班老头却在我变出的金银面前不为所动。“小姑娘,比你出价高者比比皆是。更何况,这儿不缺银子。”杂耍班子的帐篷前乱七八糟堆了许多看似不菲的箱子,想必我不是来此寻蟒的第一人。
我问:“你想要什么?”
“西域巨蟒脾气古怪,只食活人血,可长安城里哪来的活人给它吸食。”老头我诈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小姑娘,我看你其实恳切,只是再不给它吃食,它可就活不到给你抚玩的那天了。”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狠了狠心,捋起袖管:“我愿为饵,只求借蟒三日。” 领班老头的满口黄牙笑得更开了,他嘿嘿笑着,办法我去喂巨蟒。
帐篷的帘子却溘然猛地揭开,月余不见的人神色铁青涌如今眼角冷冷盯着我,以及我卷了一半的袖子。
“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里透出冷意,比上次我误拿了崔失落人的琴时还要冰凉。
“听……听说,柳相最近跟公子不太对付。”我困难地吞了吞口水,“又……又听说,柳相喜好珍禽异兽……”
他既然也涌如今这里,应该也是打的这个主张。不过我担心,他会不会太要面子,由于我点破他的窘境就恼羞成怒。
“你以为,这样做,我就会感激?”
听闻不是骂我哪壶不开提哪壶,我高兴地点点头,又立时摇头:“我是想,如果帮了公子的忙,公子就不会赶我…·”
“谁要你来帮忙,还为了我豁出命去?你以为被那巨蟒吸过血的人还能活?到了末了,哪个不是被吞拆入腹,连骨头都不剩。”
我张口想阐明。
我想说我只是披了尸身的鬼魅,吸个几口血并没什么大碍,别说疼,就连痒都不会痒一下。还有,实在我知道那领班老头打的什么鬼主张,但我暗中施了法术防身,就算那巨蟒真的饿得发狂,顶多咬我两口了事,并不会让我灰飞烟灭。
但这些话都堵在唇齿之间,说不出来。
我看到,那个平日里冷冷淡淡,仿佛万事不为所动的崔杼,在这一刻,眸中的冷硬,碎成了片片惨淡的星光。
他看着我,可是又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人。
“为什么你们都是这样……为了我,不要性命………
这一刻,我的灵识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要破口而出。那股力量将我推向前去,让我抱住了他。
他愣了一愣,忽然牢牢地回抱住我,低低地唤:“燕回,燕回。”
我不知他是在唤我,还是在唤她。
但这样就够了。真的,这样就够了。
伍
崔杼不再提要将我送走的事。
自那日后,他看我时总是眼神繁芜,既是看着我,又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人。
我坐在后花园操琴,余光中有他清瘦的身影,我抬眼去寻,却创造他隐匿了踪迹。我给他添茶,欠妥心烫了手,他就慌慌张张把我的手捧起,在对上我的眼时,又痛惜若失落地松开。
我不难过,真的。
听说崔夫人去世的时候,也像现在一样,下着大雪,去世得悄无声息。
那一年,长安城里溘然暴发了瘟疫,凡是有一人罹病的家里头,不出几日,上到老人,下到孩童,就连壮年男子亦未曾幸免。这病来得快,
三日病入膏肓,七日便可夺人性命。崔夫人本是忧心那些罹病的穷苦人家,主动送去药材和粮食,不料也染上了瘟疫。瘟疫夺人性命无数,并不由于崔夫人的菩萨心肠就饶过她。她去世在深冬的雪夜里,就在崔杼回来的七日前。
她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回了他,却不得不先走一步。
以是即便崔杼这辈子眼里处处都能看到崔夫人的身能,我也不难过。至少我还活着,可以陪着他。
虽然那崔夫人并不见得是由于准样才去世的,但我懂得了崔杼的心,逐日老诚笃实在府中清闲度日,只是麻烦却自己找上了门。
“国师夜不雅观星象,探到你崔府有妖物作祟,引诱你妖言感众,欺君罔上。今日特来作法,捕妖捉鬼,为百姓除害。”
柳相带着一干人等闯人崔府,为首的国师开坛作法,手中的锻木角武得虎虎生风:“崔杼,给老夫好生受着!
”
我暗道不好。那国师摆的阵法并不是除妖阵,却是个迷民气窍的去世阵。只怕柳相打着除妖的幌子,要的是崔杼的性命。
崔杼却沉着地走入去世阵:“崔某自问无愧朝野,无愧苍生。”他跪下去,对柳相重重磕了个头,“崔某有愧的,是负了燕回,使她在世时无人可依,往生亦子然一人。崔某愿舍了尘世,去黄泉与她作陪。”他闭上眼,接管即将到来的统统惩罚。
柳相听得老泪纵横,却没有要放过崔杼的意思。他挥了挥手,示意国师作法。
我一看大事不妙,也顾不得许多,急匆匆地从人后跑出来,一把将崔杼推开。崔杼措手不及,回过神时,我已经被国师锁在了阵法里。
“何方妖孽,胆敢破我阵法?”
崔桥大急,想要网阵,却创造不得其径。我暗想,所谓去世阵,便是一旦开启,阵内阵外便是天人相隔,柳相果真动了杀心。
我放这么一极局,柳相大怒:“国师,捉了这小姑娘有何用?妖言惑众的可是崔杼,还不速速将他拿下!
国师却拧了眉,盯着我一脸严重了。“柳大人崔府无妖,却有鬼怪。
这个姑娘,便是柳大人要的罪魁树首。”国师并不知晓柳相的私心,只是照直推测,但此言一出,不仅柳相呆了,崔杼也失落了言语。
国师取出一壁镜子,朝我照来。”柳相请看,这鬼物在镜中会显出原形。”
我以为很难熬痛苦,说不出的难熬痛苦。困在阵里,又被照妖镜照得无从道形,只以为精魂被生生从肉身里抽出,仿佛利斧劈砍一样平常疼痛。
崔杼箭步上前,想要救我,却在看到镜中原形的时候猛地停下脚步。我疼得头昏脑涨,猜想一定是我的真容长得奇形异状,把看遍世间丑恶的史官都吓得不轻。
不想崔杼却怔怔开口:“燕回……”
听到他唤我,我努力举头,睁开眼,目光撞进镜中。
镜子里不是什么鬼怪,也不是什么妖物。不过是个神色苍白,神色干瘪的女子。若为她绾起发,点上朱唇,再换一身好看的衣裳,她看起来就跟东厢房书案上的画中女子千篇一律。
那是去世了的崔夫人。
轰的一下,我脑中炸开一片烟云。前尘往事浮在面前。
陆
我姓柳,名燕回,生于长安。十二岁时,我碰着一个少年。他看起来比我略大几岁,穿着奴籍的人才穿的粗布衣裳,可神色并不像其他仆众那样卑微而怯懦。
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写诗。用随意捡来的石头,写在泥地里,轻易就能被抹去。
“云为白毫管,天当青史乘。”
小小年纪,好大的志气。
他说他想为百姓求福,我见告他,这世上,只有史官能做到这件事几年后,他真的高中榜眼,向王求来了史官一职。
后来我随父亲进宫赴整,新试的状元和探花都在,他也在。王要赏三人,问他们想要什么。状元求官,探花求财,只有他,说想为小庙孤儿求一屋居住。
大臣们都愣了,王也愣了。我却看得哈哈大笑,而后见告父亲,我要嫁给他。
求亲前我找过他一次。他还记得我,看到我的时候激动得手都在料。可是我见告他这门亲事,他却毅然谢绝。
我至今都记得他谢绝我的眼神,写满了眷恋和断交。
“谁都可以嫁给我,唯独你弗成。”
我不甘心,逼父亲向王求来了诏书,究竟还是嫁进了崔府。我成了崔夫人。可是自我嫁进去,到我去世,再也没有见过他一壁。我不是病去世的。
创造自己罹病的那夜,我就将自己锁在了东厢房里,一步不出,然后连夜遣散了所有家仆。我本来病得不重,再熬一熬,兴许就熬过来了。可是崔杼却传回书信,说即日动身回京。我担心他回府时也会熏染上疫病,于是撑着一口气,写下遗言。而后,用一支锋利的银簪,了却性命。
或许是我太不甘心,没有见到他,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拜别,于是我的灵识未曾随无常入地府,而是盘旋在崔府。那年,刚好府里有只燕子落了单,未曾南飞,冻去世在庭院里。我便钻进了那只燕子的身体里,浑噩噩地成了精怪。
身为燕子的日子里,灵识无法开启,因此我忘却前尘往事。但我忘了统统,却独独没有忘了对推怀的情。在梁上待了几年,我再度钟情于他,为他藏于尸身,为他嬉闹寻欢,到今日,又为他破阵求生。
可惜的是,再怎么不舍得,也到此为止了。
我的父亲也在镜中看到我,匆忙让国师撒了阵法。但我已然损失了全部力气。
“原来是你。难怪……”崔杼牢牢地将我抱着,一声叠一声地唤,“燕回,燕回。”
“我一贯欠你一个阐明。”他将脸贴在我脸上,滚烫的泪淌下来,烧得我心疼,“我写史为官,为的是你;可我也因此,不敢与你携手。”
史官皆短命。最惨烈的故事里,由于得罪了奸臣和暴君,满门抄斩,牵连九族。他不怕自己身陷险境,却不愿害我也落得悲惨了局。以是他离开我,一次又一次。
“可你还是嫁给了我。我那时就想,如果我离你远远的,等过几年,我立下功,去跟王求情,就能把你完璧无损地清偿柳家。以柳家之势,你即便再嫁,亦无人敢置一词。”
“那三年,我不敢回府。我怕我一见到你,就忘了初衷,想要跟你长相厮守,然后把你拉入无间地狱。”
我笑了,困难地抬手,抚上他瘦削的侧脸。“情这个字,可不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你看,我还是寻你来了。”
他牢牢提住我的手,我却没有力气回握住。“为我去世过一次还不足么,何苦来寻我两世。”
我闭了闭眼,以为灵识愈发模糊,却在恍悠间,想起一件小事。那时长安因疫而乱,凡是有去处的人险些都往城外逃难去了,就连我的父亲知道我染病,虽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出一步,这时我接到了崔杼的信,三年来唯一的一封信,只有寥寥数字
“莫怕,速回。”
在所有人都为了自己性命四处奔逃的时候,只有他为了我,我时这去世城里来。
那时我就知道,他实在爱我,一贯都爱我。
“人这一辈子,多碰着些巧诈之辈,宵小之徒。难得碰着一个至心人我就任性了一回。”我喘了口气,“所幸,死活两世,都未曾错过你。”
他走了一条注定无人追随的路,我知道我追不上他,也没有人可以。于是我选择久长久长的目送,以及望眼将穿的等待。不管他何时转头,他都能看到我在这里,一贯在这里。
“人间皆苦,可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一辈子,究竟寂寞。”
上辈子,我最难过的,不是三年空守,不是不得已自尽而亡,而是我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回了他,却不得不先走一步。
我总担心他孤独,担心他寂寞,以是就算放弃循环,也要再陪他一世。只可惜,这一世竟完结得这样快。我努力睁开眼,不放过他任何表情,“今后,去要个贤良的夫人,生几个孩子,史官做不做也没什么打紧,只要幸福地……”
我失落去了声音。
斗法耗费了我全部的灵气。我只好闭上眼。
崔杼在我耳边大喊:“燕回!
燕回!
”
他叫过许多次我的名字。冷淡的、温暖的、生气的、高兴的。唯独这一次,是我从来未曾听过的撕心裂肺。
我想回应他,却已经做不到了。
只一贯的望他爱我,像我爱他那样。看做这一刻,我是他如我统统前尘尽忘,免受相思之苦。
我只能将未出口的句子在心里补完—
“活下去。”
尾声
我叫阿努,是崔府新进的小厮。
听管家说,公子虽然面冷,但脾气不坏,只要不打扰他,尤其是晚上,就不会犯什么大错,再过几年,等公子辞了史官一职,就能随着公子还乡,过安稳日子。
我该当时候服膺这句话的。可是这夜,我急着把柳府来的信送给公子,竟然把管家的提醒忘得一干二净。
我永久都不能忘却在公子书房窗外看到的那一幕。
书案上放着茶盏,茶壶却悬在空中,茶水从壶里缓缓注出,准确地倒在杯里。氤氲的水汽后,总是皱眉的公子却露出淡淡的笑脸。
我想起了崔府里流传的鬼故事。传说府里原来有公子和夫人两位主子,夫人早亡,去世后化身厉鬼,附于尸身,几年后重新找回到崔府里来,被国师收服。
我本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没想到眼见成实。
须臾,茶壶归了位,公子手中的笔竟然又飞到了空中,竖得笔直,开始在公子面前的纸上龙飞凤舞。
最诡异的是,发生这统统的时候,公子一贯在笑着,神色里透着温顺绸缪。
就连笔停了下来,公子便淡过去看了看,神色忽然有些血硬。他无一人的房间道:“我对李家小姐没有兴趣,你别自作主见。”
笔又动起来。这一次,公子叹了口气,神色无奈:“没有人可以能给我,除了你。我知道你无法再聚出人形,也知道你除了晚上不能涌现但我以为这样就很好。”
他望向虚无,眼神眷恋,“你在这里,这样能很好。”
那笔停了许久,半晌,终被放下。书房里寂静无声,我险些都要以为那鬼已经走了。忽然只见原来竖着笔的地方,有水点落下,一滴一滴,敲打在纸笺上,晕开一片荡漾。
公子的神采放得更柔和:“别哭,别哭。”
我不敢再看下去。
那些传言一定略去了许多事。比如夫人化作了鬼之后,是如何千辛万苦地寻回来;再比如被国师降服的夫人,又是如何被公子救下,未曾灰飞烟灭。
但那些隐秘的故事,除了他们,再无人得知。
梁上有些微微的响动,是新生的雏燕在甜睡中的碎语。我在月色中看到海棠开得比白日还要绚丽。
原来,春日又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