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薜荔,想必脑海里便会浮现出屈原笔下的《山鬼》吧,内有句“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那是一位女郎,她从山之畔经由,唯留倩影令人遐想。山角快要将她匿去,她嘴角噙着点点笑意,眼波盛着一泓秋水,披薜荔束女萝,全身翠微,直映得天光失落色,猿鸣失落声。
薜荔和辛夷、杜衡一样都是植物名,它们实在都是屈原辞里的常客,常常光临他的篇章。
《离骚》里的“揽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
《湘君》里的“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湘夫人》里的“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
《思美人》里的“令薜荔以为理兮,惮举趾而缘木”。
拿薜荔为衣、为帘,用薜荔来装饰,乃至还采摘薜荔充当媒介,薜荔感化在屈原的辞篇里,随着屈原见识到了南国不少波折,于是和屈原一样都有了高洁的意味。
薜荔绝不是高墙里被娇养的植被,它耐旱,生命力极强,断壁残垣、峭壁绝壁都能见其不屈的身影。它靠着顽强的意志从皲裂的地面蜿蜒而上,覆盖土墙,营造出生机勃勃之样。
南国的天下,荒无人烟的村落,茫茫无际的江面,它等到了欣赏自己的人。跟莲花一样,莲的美艳从未让其骄傲,它“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赢得了一大批文人的喜好。薜荔也是如此,诗意的名字从未束缚它,它依旧活出了骄傲。
薜荔和“幽居在空谷”的良家子一样,须得访才能遇见:
紫竹交阴处,微行接小轩。
辘轳声在井,薜荔翠依垣。
自有山林趣,何妨鸟雀喧。
公馀聊宴坐,方寸得澄源。
——韦骧《次韵推官东庵》
它居住在僻静之地与幽人为伴,循着巉岩盘旋而上,投射一地荫凉,营造山林野趣。
薜荔生空山,幽姿媚苔壁。
根封石燕泥,花似乳窦滴。
灵均没已久,荣落谁人惜。
——郑辕《游枋口》
“统统景语皆情语”,植物本无意,唯因诗作诉衷情。
黍稷在《诗经》里化成了国破家亡的残泪: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央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兰花又在文人的称颂里,变成了遗世独立的隐者:
兰生深谷无人识,客种东轩遗我喷鼻香。
知有清芬能解秽,更怜细叶巧凌霜。
根便密石秋芳早,丛倚修筠午荫凉。
欲遣蘼芜共堂下,面前长见楚词章。
梅花抱喷鼻香于寒风里,变成了傲骨不屈的君子: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喷鼻香如故。
实在所谓称颂所谓贬低都是因其成长习气与文人的思想感悟所导致,因一人而书写,便由千秋万代而相传。
薜荔也是如此,它本身实在并不显眼,绿藤乱七八糟缠绕在岩石上,曲弯波折无甚美感,“灵均没已久,荣落谁人惜”,自生自去世,与屈原无甚关系,但屈原选中了它。
屈原那颗因报国无门、小人当道而痛楚不堪的内心借着这些喷鼻香草植物表达出来了。于是薜荔的高洁,薜荔的不屈被外扬了下来,薜荔也和那些植物一样,有了自己的含义。
薜荔作禅庵,重叠庵边树。
空山径欲绝,也有人知处。
——顾况《薜荔庵》
这禅庵本身便位于世外,梵钟悠悠响动也抵达不了尘世。那么这山便是禅庵的第一道樊篱。重重叠叠树木高大遮天,绿荫匝地,密密层层将禅庵掩映,这是禅庵的第二道樊篱。这禅庵主人还嫌不宁静,他乃至任由薜荔肆意成长,让薜荔的藤蔓将全体禅庵牢牢裹住,远了望去,似一座翠绿山地,不辨最初样子容貌。禅庵的主人借着薜荔,又围造了第三道樊篱。
禅庵主人并不是借这三层樊篱将自己囚禁于一方天地,他反而真真正正将自己从尘世的繁琐里剥离开来,与自然相依,享受自然,洗涤心灵。如果有一天薜荔庵迎来了世外的人,那么这人也一定是能享受寂寞的人,不然为何在一条快要隐迹的小路上,硬生生寻到了一宁静所在。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因“喷鼻香草美人”屈原的竭力引荐,“薜荔衣”也成了隐者所穿的衣服。
短松鹤不巢,高石云不栖。
君今潇湘去,意与云鹤齐。
力买奇险地,手开清浅溪。
身披薜荔衣,山陟莓苔梯。
一卷冰雪文,避俗常自携。
——孟郊《送豆卢策归别墅》
那些隐者希冀用空山为自己塑造一个清幽的所在,他们在里面喂养白鹤,他们种青松、围药圃,于云深不知处采药。他们自己将清溪方案成道,隔绝了尘外。
他们披着用薜荔制成的衣裳,行走在苔纹覆盖的石阶上。山上一年又一年,雨雪落了一次又一次,早间的寓所也被岁月刻上了纹路,覆满了薜荔枝蔓。薜荔能一贯伸展,只要墙壁够高,树木足够高大,它能与它们一同成长,直到彻底将寓所粉饰,变成隐世的所在。
薜荔结出的果子实在便是我们俗称的凉粉果,可以拿它腹内的籽来制作美味的凉粉。薜荔青翠的藤蔓在墙壁上落户,“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风吹雨打,依旧脆绿。如此不屈的精神打动着文人,为此吸引着不少文人将它写入文中,但它并不骄傲,它仍能俯贴尘埃,将自己所结果实贡献出来,供人清凉。
屈原已逝,他那高洁的精神却长留世间,山里的薜荔开了又枯,枯了又开,却在《楚辞》里永远不腐。
-作者-
盈昃,一个爱诗词、爱江南的人。抱负是“且放白鹿青崖间”,欲望是“生平好入名山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