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以及粉笔用力划过黑板的吱吱声。强健的臂力，让书写的摩擦力不断增强，于是留下很浓的粉印，连划痕也拖不动时，那粉笔便跳跃起来，再重重地撞击，刻蚀下几个粉点。
那字构造方正，在行草之间，压缩着无尽的力量，似欲喷涌而出，却又被那无形的气息收敛得有些圆润，就像吴老师的身量一样平常。
吴熊和（1934-2012），上海人，长期在杭州大学（后并入浙江大学）中文系任教。他师从一代词宗夏承焘师长西席，在唐宋词学方面取得了令人瞩目的造诣。代表作《唐宋词通论》，是一部自成体系的词学专著，在理论、方法和详细考证上都有创新与打破。他的课，是中文系同学的最爱。（作者供图/图）
吴老师的声音，开始时是舒缓的，低沉的，带着浓厚的吴音，仿佛在一个巨大的音箱里回旋，如静水深流。随着诗词内容的展开，那声音也扩散着。吴老师逐渐地沉浸个中，轻声细说，缓缓流动，然后奔流激涌。
他的句子不长，用词，是两字、两字，四字、四字，再五字，再七字，声音从缓趋急，节奏由慢到快，直到长句的高亢激烈，戛然而止。停顿——仿佛天下都静止了。当你以为那是忘词了的时候，又开始低缓地流淌。
原来那是贰心潮奔涌，不能自已，先抑制一下，再重启前行。这才创造，那时他右手捏着粉笔，敲击着左手，定定地望着前方，看的却不是前面的同学或是桌椅，而是仿佛透过了另一个时空。
吴老师常日先诵读诗句，然后逐句讲解。那诗句原文，就像是一个浓缩的原点，他的讲解，则是洞开了一个天下。用他的措辞，拨动那诗句，仿佛变幻着魔术，那三三两两的话语，依次流入我们的脑海，我们则在脑海中卷舒开一幅幅画面。我们的眼睛化为镜头，笔墨转为画像，看到了由远及近的场景，体察入微的近景，不同镜头的剪辑组合……让我们与墨客的心跳，合上了同一节奏。
那诗里，一字是一象，两字成一境；两字加一动词，别是一境；一组意象再加一组意象，复合为另一境。数境叠合，总成一大境。那被分解开来的镜头，自然地、奥妙地、奇特地衔接，构成一个完全的作品天下，那便是诗词的“意境”，仿佛身临其境，触手可及。若是“无我之境”，万籁俱寂，我与境一；若是“有我之境”，便不由得担心，担心会惊动那境中的天人。
就像“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两句，让我们也化身王维的视角，穿超越去，看到了摩诘眼中那个真实的天下，不是，是想象中的天下；也不是，是他用镜头剪辑出来的天下，他创造的美。美，便是墨客创造并选择的结果。
吴老师详细的讲解，我早已忘却。但他为我打开了诗词天下的大门，让我别有所悟，自若出入。
（本文作者黄仕忠，现为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1978-1985年在杭州大学读本科和研究生时，聆听过吴老师的课。）
黄仕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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