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缂丝仇英《后赤壁赋图卷》 (局部)
黄州即今湖北黄冈,距武汉百十公里。《前赤壁赋》中所写“西望夏口(今武汉),东望武昌(今鄂州),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便是这一带阵势。当然“赤壁”只是他托古寓今的一个符号。几个月后,他又写了《后赤壁赋》,前赋中“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情景不复可见,唯“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底细毕露”。他感慨“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如果看到本日的疫情,他该当更会酸心“江山不可复识”。
元丰二年七月二十八,苏轼在湖州任上被逮,八月十八送御史台监狱。经历了一百三旬日的监牢之灾,十仲春二十八出狱,这便是乌台诗案。二十九除夕,正月月朔,他就上路赶赴贬所了。路上整整走了一个月,仲春月朔到达黄州。途中环境不难想象。正月二旬日,走到黄州界内东风岭上,荒谷中碰着一树梅花,他写了两首诗,其一为:“春来深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间。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度关山。”雪窖冰天里这一树的皪梅花,成为他生命中难得的抚慰。后来的日子里,不管在黄州,在惠州,在儋州,他都常常会回忆起这一场景。虽然当时,满心还是逃出生天的光彩,但等到惊魂稍定,到了第二年(元丰四年),再回顾这一段经历,旷达如大苏,也不得不承认,当时真正的处境,是他在《正月二旬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东禅庄院》所写:“去年今日关山路,小雨梅花正销魂”。
元丰七年三月,他即将离开黄州时,曾回顾初到的日子:“时家在南都,独与儿子迈来,郡中无一人相识者。时时策杖至江上,望云涛渺然。”(《别文甫子辩》)独望江天,他会想些什么呢?不知道。韶光一年年过去,惊魂逐步安定,碎裂过的肝胆,也都逐一暗中病愈。元丰五年他又写了首《正月二旬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这天,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个中有两句:“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这一年的正月初五,他刚写过一首《江城子》,上阕“梦中明晰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词前原有长题:“陶渊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临流班坐,顾瞻南阜,爱曾城之独秀,乃作斜川诗,至今使人想见其处。元丰壬戌之春,余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也。乃作是非句,以江城子歌之。”在《东坡八首》里,他曾写拓荒,写淘井,写种枣,写种松,写种麦“投种未逾月,覆块已苍苍。农父告我言,勿使苗叶昌。君欲富饼饵,要须纵牛羊”,写种稻“分秧及初夏,渐喜风叶举。月明看露上,逐一珠垂缕。秋来霜穗重,颠倒相撑拄”……大概正是像陶渊明那样的归田园居,在农田里的亲力亲为,治愈了他,并奠定了他数月后写下“回顾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骚人物”等千古名句的生理根本。
陶渊明是个农人。曾“细和渊明诗”的苏轼评陶诗“质而实绮,臞而实腴”,又说“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真是知言。和“布衣暖,菜根喷鼻香”意思差不多一样,都是沉到底层后才会有的感悟。又评陶诗“平畴返远风,良苗亦怀新”句,说“非古之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语,非余之世农,亦不能识此语之妙也”。苏轼的底色也是农人。以是才会说出“江上一犁春雨”的句子,用“犁”作量词。
雨水节气立时到了,这是准备垦植的季候。南宋许及之《劝农口号十首》第一首便是:“一劝田舍莫惰农,春来雨水已流利。有男有女勤耕绩,必定时和更岁丰。”利登《田家即事》:“小雨初晴岁事新,一犁江上趁早春。豆畦种罢无人守,缚得黄茅更似人。”这是我见过的最早写稻草人的古诗,当然诗里用的不是稻草,是黄茅。不过都是就地取材,样子也该当都差不多。
雨水三候:一候獭祭鱼,二候鸿雁来,三候草木萌动。花信则是一候菜花、二候杏花、三候李花。郭仁《村落居》:“移家杨柳湾,小筑田家坞。一宵春雨晴,满地菜花吐。”满地菜花,是大自然在为仲春二的出门踏青和“挑菜节”做准备。比起好吃却朴实的菜花,杏花当然更文艺些,更受墨客期待和青睐。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新春》诗中写道:“水乡清冷落梅风,正月雪消春信通。昨夜园林新得雨,杏梢争放晓来红。”陈与义的“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雨声中”,是名联,听说高宗最爱。陆游也有“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名句。
今年这个春天,对我们来说有些困难。写完《赤壁赋》的苏轼,次年春天也碰着了倒春寒。《大寒步至东坡赠巢三》里说“春雨如暗尘,东风吹倒人。东坡数间屋,巢子谁与邻。空床敛败絮,破灶郁生薪。相对不言寒,哀哉知我贫。”但在诗末,他依然满怀信心地与朋友共勉:“努力莫怨天,我尔皆天民。行看花柳动,共享无边春。”
希望千行百业,安然复工。我们大家一起来等待:
杏花春雨江南。 来源: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