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百年以还,中国最好的东北籍女作家,前有萧红,后有迟子建。

萧红的书,我最喜好《呼兰河传》。

有人说,二十世纪中国的中篇小说,以“两传一城”,最为经典。
两传,即萧红的《呼兰河传》,孙犁的《铁木前传》;一城,指沈从文的《边城》。

记忆碎片关于萧红呼兰河传和落红萧萧|梁由之

写萧红的书大概多。
我印象最深的,当数刘慧心、松鹰合著的长篇小说《落红萧萧》。

2.

最初知道萧红,该当是从小说《红岩》中,一看到,就记住了。
当时刚十来岁吧,认识几个字,父母和姐姐们的书,找着就看,瘾头奇大。

银行职员、地下党员甫志高开了家书店,交给部下的青年工人陈松林打理。
一个头发长长、神色苍白、衣衫破旧、举止寒伧的青年,常来看书,间或也买一点。
有一次,他买了本《萧红小传》,发感慨说:萧红是中国有数的女作家,是鲁迅师长西席一手培养的,可惜生不逢辰,年纪轻轻就被万恶的社会夺去了生命。

陈松林大受冲动,认为这个名叫郑克昌的青年值得关注,引为同类,想发展他入党,却险些吃了大亏——实在,那厮是个伪装进步的军统特务。

3.

接下来,先看到鲁迅的《萧红作〈死活场〉序》,那是一篇要言不烦笔力千钧的名文。
迅翁写道:

是日然还不过是略图,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公民的对付生的倔强,对付去世的挣扎,却每每已经入木三分;女性作者的细致的不雅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
精神是健全的,便是深恶文艺和功利有关的人,如果看起来,他不幸得很,他也难免不能毫无所得。

随后,才读到《死活场》,和萧红多少其他著作。

顺便说一句。
怀念鲁迅的文章,车载斗量。
我以为写得最好的,出自迅翁当年偏爱的两位青年作家的手笔——萧红的《回顾鲁迅师长西席》,徐梵澄的《星花旧影》。

4.

孙犁晚年,曾用罕见的饱含深情的笔墨写道:

鲁迅是真正的一代文宗。
“人谁不爱师长西席?”是徐懋庸写给鲁迅的那封著名信中的一句话,我一贯记得。
这是三十年代,青年人的一种心声。

书,一经鲁迅作序,便不胫而走;文章,一经他入选,便有了定评,能进文学史;名字,一在他著作中涌现,不管荣誉好坏,便万古长存。
鲁门,是真正的龙门。
上溯下延,几个时期,找不到能与他比肩的人。
梁启超、章太炎、胡适,都弗成。

耕堂又说:萧红是带着《死活场》的手稿,去见鲁迅的。

这些话,大有深意,值得反复吟味。

5.

1983年,我读到了新出的长篇《落红萧萧》,很喜好。
推举给母亲看,她一口气读完了。
她爱惜萧红,也很喜好这本写萧红的小说。

一年多后,母亲病逝。
我挑了几种她爱看的书,放入棺木相伴。
现当代小说,有《青春之歌》《晋阳秋》,还有《落红萧萧》。

6.

2005年,我开始写作。
年底,开敲《百年五牛图之四:关于陈寅恪》,个中一段写道:

1999年大约是春天,梁某特意去了一趟广州。
紧张目的有二:到银河义冢凭吊萧红,到中山大学瞻仰陈寅恪旧居。

在陈师长西席故居,绕室彷徨,苦处浩茫。
不由想起何士光的中篇小说《青砖的楼房》里面的句子:

“假如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有人预先地见告你,说你后来能有的日子不过只有这样的一条远远的楼廊,那你会若何想?那时你还愿不愿意再望前走?”

那是一个俏丽的春日。
春草芊芊,燕子呢喃,阳光暖洋洋的,微风中略带一丝薄寒。

人去楼空,旧游飞燕能说。

整整20年后,2019年初冬,我重复了当年的两个举动。
在萧红墓地,想起聂绀弩的诗句:

浅水湾前千顷浪,

五羊城外四山风。

7.

我正在编撰的多卷本《清晰与模糊的背影:百年文人》,破例选了一首诗——戴望舒的《萧红墓畔口占》: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永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1944.11

8.

1961年3月,夏志清的力作《中国当代小说史》由美国耶鲁大学出版社初版。
十年后,又推出增订二版。
列专章论述的作家有:鲁迅、茅盾、老舍、沈从文、张天翼、巴金、吴组缃、张爱玲、钱锺书、师陀。
夏志清未提到《呼兰河传》。
关于萧红,也仅有寥寥数语:

萧军(亦名田军,1908年生)、萧红(1911-1942)抵达上海后,同鲁迅极为亲近。
鲁迅也斥资为他们出书写序。
萧红的长篇《死活场》写东北屯子,极具真实感,艺术造诣比萧军的长篇《八月的村落庄》高。

1979年9月,《中国当代小说史》港版中译本面世。
夏志清在《中译本序》中特殊补充解释:

抗战期间大后方出版的文学作品和文学期刊我当年能在哥大看到的,比起二三十年代的作品来,实在少得可怜。
(别的图书馆收藏的也不多,但我如能去斯坦福的胡佛图书馆走一遭,供我参阅的资料当然可以多不少。
)四五年前我平生第一次有系统地读了萧红的作品,真认为我书里未把《死活场》《呼兰河传》加以评论,实是最不可宽恕的轻忽。

三十多年后,他又这样说到萧红和《呼兰河传》:

《中国当代小说史》未提萧红,由于我当年尚未读到过她的作品。
后来我在中译本《原作者序》里对自己的轻忽大表后悔,并在另一篇文章里对《呼兰河传》予以最高的评价:“我相信萧红的书,将成为此后世世代代都有人阅读的经典之作。

9.

迟子建有次坐飞机旅行,邻座是一位干净体面的青年。
他不无所事事,不玩电脑,不听耳机,也不翻报刊,兀自悄悄地读书。
迟子建有点好奇。
及至终于看清他读的什么书时,她不能保持淡定了:万米高空上,青年手中,正是萧红的《呼兰河传》。

她克制不住好奇心,破例主动搭讪:为什么喜好看这种书呢?

青年回答:这个天下,太过鼓噪热闹,我更乐意读点生僻寂寞的笔墨。

迟子建听闻此言,甚是冲动,泪珠盈睫。

这个故事也冲动了我。
时隔多年,仍能记住梗概。

10.

2011年初,机缘巧合,我出高价,在长沙买到一本1947年6月寰星书店初版《呼兰河传》。
内容包括:著者遗像、萧红小传(骆宾基撰)、序(茅盾撰)、正文。

此书起因望城一中一位高中老语文西席收藏,书中夹有一张“上海旧书店门市发票”,韶光是1964年4月23日。

老人去世后,晚辈对文艺无感,开始售卖旧藏,我方得以入手。

有次在尚书吧,带给陈子善过目。
据他说,那是他见过的该书品相最好的一本(见下图)。

11.

2018年,在电视上看到许鞍华的电影《黄金时期》,汤唯饰萧红,郝蕾饰丁玲。
若有所思。

翻出《落红萧萧》,又看了一遍。
检索了一通,那么多年,光阴流逝,花着花落,此书仍只有当年四川公民出版社旧版行世。

该出个新版了。
它配。

当年年底,经朱晓剑帮忙,我与作者之一松鹰顺利接上头。
他的写作,早已转向,却念念不忘壮年时这部呕心沥血之作。

12.

2019年6月7日,端午节,我从上海飞成都。
松鹰当晚为我接风,一见如故,一拍即合。

随后,《落红萧萧》新版,正式排上日程。
我们商定,除将原书真实人物姓名只管即便改回本名或常用笔名(如聂长弓改为聂绀弩,司马少白改为端木蕻良,罗铮改为骆宾基)外,一仍其旧。

尤为令人愉快的是,九零后的责编,很喜好这本书,看得冲动、入迷,事情积极、负责。

钱锺书说:“东海西海,生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
”看来,好的书本,经受得住地域、韶光和不同读者群的综合磨练。

新版即将出炉,松鹰兄坚持要我写篇序。
辞不获已,遂在岭南冬日的艳阳下,敲下这篇拉杂的笔墨,聊以塞责。

2020年12月29日,阴历庚子冬月十五,写定于深圳天海楼。

作者:梁由之

编辑:钱雨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