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独坐敬亭山》
上元二年(761),61岁的李白第七次来到宣城,此时的他已年逾花甲,须发皆白。他独自一人步履蹒跚的爬上敬亭山,久久无言。
天上几只鸟儿高飞远去,寥廓长空里的一片孤云,似也不愿勾留,逐步地越飘越远。墨客埋首,他忽然以为万事万物仿佛都在厌弃他、伶仃他。唯有,唯有那一片敬亭山,巍巍峨峨、沉沉静静,永久地耸立在那儿,陪伴着,抚慰着,他空落孤独的心。
他想,宣城真是个利益所呀!
人间间的重逢相逢实在很奇妙,不独是人与人,人与万物都是如此,灵犀一点,心心相通。
就好比王勃重逢了滕王阁,于是有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惊艳;
就好比崔颢重逢了黄鹤楼,于是有了“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的动人;
就好比张继重逢了寒山寺,于是有了“苏州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响彻了千年的钟声。
而宣城,这座绝美的徽州古城,有了李白。
天宝十二年(753),53岁的李白受从弟李昭正的约请,第一次来到宣城。此时间隔李白长安赐金放还已有十载,光阴荏苒,过往繁华须臾便成烟云。
大家都道李白风致高傲瘦骨如柴、随意率性洒脱,却忘了当初写下“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的那个人,也是他。宣城像最温顺的水,轻轻流淌过,熨帖民气。这里有最美的景,这里有他生平追慕的人。
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
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秋登宣城谢朓北楼》
江城如画,山色渐晚,墨客登上了谢朓楼远眺晴空。溪水澄清,水中倒影着双桥,仿佛落下一道彩虹。往更远处看,原野静寂,橘林柚林掩映在令人感到寒意的缕缕炊烟中,秋色苍茫,梧桐朽迈。而今除了我,还会有谁想着到谢朓北楼来,临着这萧飒的晚风怀念谢公呢?
诗里所写的楼,叫“谢公楼”,又叫“谢朓楼”,相传为南北朝绅士、墨客谢朓所建。谢朓曾经做过两年的宣城太守,而他传世的诗作里,有四分之一都是在宣城所写,因此他又被称作“谢宣城”。
如李白般傲岸不羁,生平仰慕的人实在很少,“吾爱孟役夫,风骚天下闻”的孟浩然是一位,谢朓是另一位,乃至有过之而不及。
李白曾为谢朓写下数首诗歌:
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金陵城西楼月下吟》
我吟谢朓诗上语,朔风飒飒吹飞雨。——《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
三山怀谢朓,水澹望长安。——《三山望金陵寄殷淑》
乃至王世禛在《论诗绝句》中都感叹李白“生平低首谢宣城”。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鹘程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上苍览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涯着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
这首诗当是写于李白在宣城谢朓楼上饯别叔叔李云的一首送别诗,在年夜方豪迈中寓有李白对自我怀才不遇的愤懑。
舍弃我而逝去的昨天,已经不可挽留;扰乱我心绪的本日,令人多有烦忧。面对这寥廓明净的秋空,遥望着万里长风吹送鸿雁的壮美景致,不由得激起了我酣饮高楼的豪情逸兴。
校书(官职)您的文章颇具建安风骨,而我的诗则如谢朓般秀朗清发。我们都是怀揣着豪情壮思的人呀,抱负着登上九天去摘取那一轮明月。
然而纵然墨客的精神可以清闲遨游,身体却始终被束缚在这多所坎坷磨难的现实,空想与现实总是这般不可调和,于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也便成了一种一定。
酒只能消愁,不过是暂时的躲避与遗忘,复苏后,现实依旧,只会迎来更深的茫然与惆怅。
李白之伟大,还在于他总能找到一条释怀之路:人生涯着哪里能够总是称心快意呢?不如嫡散发弄扁舟,江海任飘摇。
如“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又如“仰天算夜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哪怕天涯路远,人间滔滔,短暂的愁闷后,他总有办法让自己连续高歌笑傲王侯起来。
宣城之于李白,有时也是一段朴拙温暖的交情。
李白生平好入名山,好游,好饮。天宝十四年(755),一位名叫汪伦的粉丝,给李白写了一封信,约请他去宣城泾县嬉戏儿。
在信中,汪伦写道:“师长西席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师长西席好饮乎?此地有万家酒店。”这样地激情亲切洋溢,字字扣心,李白岂能不中招,于是欣然而往。
去了,方知自己是被套路了,原来“桃花者,潭水名也,并无十里桃花;万家者,店主人姓万也,并无万家酒店”,所幸风景是美的,情意是好的,李白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嬉戏儿了数日,临行前,他为汪伦写下了一首诗: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赠汪伦》
纵然桃花潭水深若千尺,又哪里及得上汪伦送我归去的情意呢?李白也是厚情意的,他待朋友总是很真。
宣城是个利益所呀,襟山带水,临湖而居,这是风景的美;宣笔、宣纸、徽墨、歙砚,这是艺术的美;绵延的历史,文人墨客的汇聚,这是文化的美......这样的美本已足够了,可是因着李白,他爬过的山,他荡过的水,他吟哦过的一花一草,他挥毫写下的明月与长风,让宣城不再仅仅只是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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