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处有一部座机电话,偶尔有人打进来,似曾相识的声音,说找某某人。打错了,我说,叫她检讨电话号码。她道歉,但没有挂,我说没事的,也没有挂。
她问我在北京做什么,家是哪儿的,我如实回答,溘然就觉得与电话那头的她亲密得刻骨,那个声音就像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险些想要抱着她哭。
然而几句之后,我们终于无话可说。挂断之前,她叮嘱我“好好的”。
过后我想,或许她是故意误拨,随便找个人说说话,或许不是。而我们,可能在超市、地铁或别的任何地方擦肩而过。
她可能是任何一个路人。她便是另一个我。
——《误拨的电话》三书
撰文 | 三书
正月初七,人日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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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日》
(唐)杜甫
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
冰雪莺难至,春寒花较迟。
云随白水落,风振紫山悲。
蓬鬓稀疏久,无劳比素丝。
传说女娲创世之初,前六天分别造出鸡、狗、猪、羊、牛、马,于第七天造出了人。旧俗即以正月初七为人日。
从汉朝起,始有人日节俗,魏晋后渐多,有剪彩为花、镂金箔为人胜,或贴于屏风,或戴于头上,亦有仕女出游、文人墨客登高赋诗等。到了唐代,每至人日,天子赐群臣彩缕人胜,登高大宴群臣,节日场面隆重,民间还有吃七宝羹、称体重等活动。
人日最初用于占卜。据西汉东方朔《占书》记载,正月初七这一天,如果景象明朗温和,则平生易近蕃息,天下安乐。清代富察敦崇的《燕京岁时记•人日》也说,这天景象清明者,则人生繁衍。
那年人日,杜甫所忧心的,正是景象。“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从月朔到初七,全是阴天,他乡流落,他的压抑可想而知。如果景象晴好,巴蜀此时应是春花遍野了。
面前仍是连阴的冬日,“冰雪莺难至,春寒花较迟”,冰雪尚未消散,黄莺寂无,春寒花开较迟。唐代很重视人日,正月初七,朝廷民间有诸多祈福的敬拜与祝贺仪式,游子于年前回家,过了人日方可远行,过了人日亦可开始春耕,因此这天相称于过年的末了一天,该当阖家团圆。此日若没有团圆,则更添对亲友的思念。
杜甫当时滞留夔州,地僻天寒,倍感悲惨。“云随白水落,风振紫山悲”,峡中风景,纵目荒冷,纵使登高,亦不能使他旷怀。过完年,又老了一岁,他自嘲说,也不劳比头发为素丝了,蓬鬓早就稀疏无几。
这首五言是第一篇,人日当天,杜甫后来还作了一首七言。大概是从江边回去,与家人和当地乡邻共饮,兴致瞬间又转为高昂:
此日此时人共得,一谈一笑俗相看。
尊前柏叶休随酒,胜里金花巧耐寒。
佩剑冲星聊暂拔,匣琴流水自须弹。
早春重引江湖兴,直道无忧行路难。
此日此时,是作为人的节日,生而为人,大概究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这或者便是节日的意义,即授予人生以想象中的意义,让荒原般的日子有了方向感,就像史蒂文斯的坛子:“我在田纳西放了一个坛子,/它浑圆,在一座山上。/它使得零乱的荒野/环抱那山。//荒野向它升起/在周围蔓延,不再荒野。”(《坛子轶事》陈东飚 译)
看着大家谈笑欢快,樽前尚有元日用柏叶浸泡的酒,妇女头上戴着彩胜金花,他也忽然有了过节的心情,于是顺俗加入个中,不禁精神振奋,拔剑起舞,生命的乐章自行奏响。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毕竟已是早春,很快就可以直下江陵,不必再担心行路难了。
元 王渊《寒江芦雁图》
入春才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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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日思归》
(隋)薛道衡
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
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薛道衡是河东(今山西省)汾阴人,历仕北周、北齐,入隋,颇有才名,此诗应系隋初聘陈时在江南所作。
古人以春节为春之始,江南地气和暖,此时处处春意萌动。“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游子思家,经年未归,眼见春节又过,不论离家详细多少个月,只要跨年,就已是两年。为什么说“才七日”?“才”的觉得,是韶光过得快,还是过得慢?
人日这天,墨客对韶光尤有所感。春节才过了七天,他觉得离家已有两年,“二年”在这里当是虚数,是觉得上的久远。“才七日”,应是韶光过得快,同时有短的意味,才短短七天,与家乡又多隔了一年。
好比本日,春节才第四天,一个星期前,我们还在旧年,但本日已经完备是另一年,日历也早就翻到2023,眼看第一个月又将过完。按传统的算法,在觉得上,过年小孩子就长一岁,离家的游子又迟归了一年。
薛道衡在陈作此诗,南人听了前两句,便嗤笑他不会作诗,待到听了后两句:“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乃喜曰:“名下固无虚士。”这则佳话,大约记载中的“南人”以为后两句更动人、更有诗味。
仰望大雁成队飞回北方,自身却仍在蹉跎,不知几时归得,已经落在雁后,而早在梅花开前,心中就动了归思。这里彷佛还隐含了一层心意,即他将紧随大雁归落北方。
后两句诗诚然好,前两句貌似平淡,但绝非无味,反而平淡中有触目惊心之感。此等诗句,更见功力,更须涵咏。
明 王守谦《千雁图》(局部)
一首后印象派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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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蛮》
(晚唐)温庭筠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喷鼻香惹梦鸳鸯锦。
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
双鬓隔喷鼻香红,玉钗头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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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词大意或自薛道衡《人日思归》化出,视角从游子转换为思妇。离去是一场时空阻隔,离去的工具,不论是某个人,或某个地方,彼此都在相互眺望。时空隔开他们,亦把他们连在一起,由于对方的缺席,万物都成了信使。
温庭筠词中的女子雍容华贵,日常起居衣饰度用无不精美,遣辞秾艳音律流利,比如“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画罗金翡翠,喷鼻香烛销成泪”,等等。这首《菩萨蛮》更觉明净,词中女子如姑射神人,吸风饮露,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
“水精帘里颇黎枕”,水晶帘,玻璃枕,冰清玉洁,不染俗尘,李商隐亦有“水纹簟上琥珀枕”,从居室物品,即可感想熏染女子的心境。第二句“暖喷鼻香惹梦鸳鸯锦”,锦被上绣着鸳鸯,氤氲暖喷鼻香,惹她恍惚而入绮梦。如此解读是散文式的,诗句却像镜头,纯然叫我们不雅观看室内陈设,玻璃枕,鸳鸯锦,不尽之意皆在言外。
清晓梦醒,亦或仍在梦中。梦带给她另一个时空,“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这是女子所见风景,也是她的心情。我们跟随她的目光,不仅瞥见她瞥见的,还瞥见她的背影。江水,柳如烟,残月天,大雁,全都是她的化身。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下片镜头拉近,一个特写,聚焦在她身上。藕合衣裳,如浅淡秋色,头上戴着人胜,“参差剪”,不仅是剪彩的精细,字句音律亦俏丽。“双鬓隔喷鼻香红,玉钗头上风。”两鬓簪花,不言花而说“喷鼻香红”,光景更加分明,着色取致,声韵亦妙。末了一句,晓寒风中,头上玉钗,幡胜摇荡不定。
读这首词,犹如意见国后期印象派绘画,颇有塞尚的觉得,物象中渗透着艺术家的感情,使人低回不已。汪曾祺在《新校舍》一文回顾西南联大的上课场景,个中说到唐兰师长西席教词选,基本上不讲,上课打起无锡腔调,将词“吟”一遍:“双鬓隔喷鼻香红啊——玉钗头上风……好!
真好!
”这首词就算讲过了。
撰文/三书
编辑/张进 宫照华
校正/刘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