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玉轮是用来做什么的?调情,伤情,悲情,赌咒起誓。
张爱玲的玉轮像什么?肥胸脯的白凤凰,烧糊了一小片的玉色缎子,玻璃窗上的霜花,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蓝阴阴的火,狰狞的脸谱,白太阳,白净的莲子,街灯。
烧糊的玉轮,在《第一炉喷鼻香》就涌现了,“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喷鼻香灰,烧糊了一小片。”
在《小团圆》中,烧糊的玉轮再度涌现。
“青宁绸袴脚烧了个洞,模糊的彩虹似的一圈圈月华,中心焦黄,一戳就破,露出丝绵来,正是白色的玉轮。”
烧糊的不仅是玉轮,还有感情。
张爱玲看的是玉轮,说的是人,玉轮下的人,乃至,玉轮便是人。
“我这时候躺在床上,也并没有思前想后,就自凄凄惶惶的。我知道我再哭也不会有人听见的,以是放声大哭了,可是一壁哭一壁竖着耳朵听着可有人上楼来,我随时可以停滞的。我把嘴合在枕头上,问着:‘拉尼,你就在不远么?我是不是离你近了些呢,拉尼?’我是一贯线地向着他,像火箭射出去,在黑夜里奔向玉轮;可是黑夜这样长,半路上切实其实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上了路。我又抬开始来细看电灯下的小房间──这地方是他也到过的么?能不能在空气里体会到……但是──就光是这样的黯淡!
” ——《异域记》
《异域记》中的玉轮是胡兰成。
细细看看张爱玲的玉轮吧。不是看玉轮,是看玉轮下的那些人。
01 古代的清晨的玉轮
古代的清晨我以为便是这样的,红杏枝头笼晓月,湖绿的天,淡白的大半个玉轮,桃红的花,小圆瓣个个分明。把扇子倒挂在照片上端,温顺的湖色翅膀,古东方的清晨的荫瑟。现在是很安好了。
——《卷首玉照及其他》
02 肥胸脯的白玉轮
薇龙向东走,越走,那玉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杈里做了窠。越走越以为玉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玉轮便没有了。薇龙站住了歇了一下子脚,倒有点惘然。再转头看姑妈的家,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白屋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
——《第一炉喷鼻香》
03 烧糊的玉轮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玉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喷鼻香灰,烧糊了一小片。
——《第一炉喷鼻香》
张爱玲诞辰 100 周年谷歌纪念涂鸦。
04 蓝阴阴的玉轮
乔琪笑道:“怎么没有?譬如说,我打算来看你,如果本日晚上有玉轮的话。”
当天晚上,果真有玉轮。乔琪趁着月光来,也趁着月光走。
玉轮还在中天,他就从薇龙的阳台上,攀着树桠枝,爬到对过的山崖上。丛林中潮气未收,又湿又热,虫类唧唧地叫着,再加上蛙声阁阁,全体的山洼子像一只大锅,那玉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的煮着它,锅里水沸了,嗗嘟嗗嘟的响。
——《第一炉喷鼻香》
05 白月光
虽然玉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
——《第一炉喷鼻香》
06 从你的窗户里看玉轮
可是四周太静了,虽是离了这么远,她也听得见柳原的声音在那里心平气和地说:“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玉轮么?”流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哽咽起来。泪眼中的玉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
床上忽然有人笑道:“别吓着了!
是我的鞋。”流苏停了一会,问道:“你来做什么?”柳原道:“我一贯想从你的窗户里看玉轮。这边屋里比那边看得清楚些。”……那晚上的电话的确是他打来的——不是梦!
他爱她。这毒辣的人,他爱她,然而他待她也不过如此!
她不由得心寒,拨转身走到装扮台前。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毕竟有点月意,映到窗子里来,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镜子。
——《倾城之恋》
喷鼻香港艺术家石家豪Wilson Shieh Ka-ho 所绘的张愛玲与她的人物角色。
07 三十年前的上海玉轮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玉轮的晚上……我们大概没遇上瞥见三十年前的玉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玉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迂腐而含糊。老年人回顾中的三十年前的玉轮是欢愉的,比面前的玉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劳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悲惨。
月光照到姜私邸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头凤箫的枕边。凤箫睁眼看了一看,只见自己一只青白色的手搁在半旧高丽棉的被面上,心中便道:“是玉轮光么?”
——《金锁记》
08 黑玉轮白玉轮
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玉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玉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无底洞的深青色。久已过了午夜了。长安早去睡了,长白打着烟泡,也前仰后合起来。七巧斟了杯浓茶给他,两人吃着蜜饯糖果,谈论着东邻西舍的隐私。
本日晚上的玉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黑漆的天上一个白太阳。
——《金锁记》
09 由于有玉轮
有天晚上,在玉轮底下,我和一个同学在宿舍的走廊上闲步,我十二岁,她比我大几岁。她说:“我是同你很好的,可是不知道你怎么样。”由于有玉轮,由于我生来是一个写小说的人。我郑重地低低说道:“我是……除了我的母亲,就只有你了。”她当时很冲动,连我也被自己冲动了。
——《童言无忌》
词作人姚谦收藏的艺术家刘野所绘的《张爱玲》画像(左),和刘野的《张爱玲》老年版画像(右)。
10 杀机的蓝玉轮
“夜深闻密语,月落如金盆。”那时候所说的,不是心腹话也是心腹话了罢?”
Beverley Nichols有一句诗关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着玉轮光,”我读到它就想到我们家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悄悄的杀机。
我也知道我父亲绝不能把我弄去世,不过关几年,等我放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了。数星期内我已经老了许多年。
写到这里,背上吹的风有点冷了,走去关上玻璃门,阳台上瞥见毛毛的黄玉轮。
古代的夜里有更鼓,现在有卖馄饨的梆子,千年来无数人的梦的拍板:“托,托,托,托,”——可爱又可哀的年月呵!
——《密语》
11 叫喊的玉轮
炎樱说:“玉轮叫喊着,叫出生命的喜悦;一颗小老婆是它的羞涩的反应。”
——《炎樱语录》
12 出名要趁早的蓝玉轮
以前我一贯这样想着:等我的书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个报摊上去看看,我要我最喜好的蓝绿的封面给报摊子上开一扇夜蓝的小窗户,人们可以在窗口看玉轮,看热闹。我要问报贩,装出不相关的样子:“销路还好吗?——太贵了,这么贵,真还有人买吗?”呵,出名要趁早呀!
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高兴。
——《传奇重版的话》
喷鼻香港大学图书馆展出的张爱玲学籍记录与成绩。
13 琪官瑶官的玉轮
按琪官瑶官两人离了拜月房栊,趁着月色,且说且走。瑶官道:“本日晚上的玉轮比前天晚上还要亮。前天晚上嚜热闹了一夜;本日晚上一个人也没有!
”琪官道:“他们可算什么赏月呀!
像我们这时候,那倒真正是赏月!
”瑶官道:“我们索性到蜿蜒岭上去,坐在天心亭,一个花园统统都瞥见。那儿赏月嚜最好了。”琪官道:“正经要赏月,你可晓得什么地方?在志正堂前头高台上。有多少机器,便是个看玉轮同看星的家具。有了家具连太阳都好看了。看了嚜,还有多少讲究。他们说:同天子家里不雅观象台一个模样形状,就不过小点。”
——《海上花落》
第四九回 小儿女独宿怯空房 贤主宾长谈邀共榻
14 蓝影子的玉轮
她忽然吓了一跳,瞥见自己的脸映在对过屋子的玻璃窗里。就光是一张脸,一个有蓝影子的玉轮,浮在阴郁的玻璃上。远看着她仍旧是年轻的,神秘而俏丽。她忍不住试着向对过笑笑,招招手。那张脸也向她笑着招手,使她非常害怕。
——《怨女》
15 白莲子的玉轮
两人一个面朝外,一个面朝里,都靠在栏杆上。本日晚上有玉轮,稍带长圆形的,像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玉轮,四周白濛濛的发出一圈光雾。人站在阳台上,在电灯影里,是看不见月色的,只瞥见曼桢露在表面的一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彷佛特殊的白。她本日也仍旧穿了件深蓝布旗袍,上面罩着一件淡绿的短袖绒线衫,胸前一排绿珠钮子。
——《半生缘》
清富丽院艺术家赖巍设计的张爱玲新版小说集封面,以玉轮为主题。
16 街灯一样的玉轮
他们这一段发言完备是烟幕浸染。在烟幕下,他握着她的手。两人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觉得。
马路上的店家大都已经关了门。对过有一个黄色的大玉轮,低低地悬在街头,完备像一盏街灯。本日这玉轮特殊有人间味。它仿佛是从苍茫的人海中升起来的。
——《半生缘》
17 调情的玉轮
她再回来,他说:“到洋台上去好不好?”
这洋台不小,但是方方正正的,又什么家具都没有,粗重的阔条水泥阑干筑得很高,全体几何式。灯火牵制的城市没什么夜景,阴郁的洋台上便是头上一片天,空洞的紫黝黝微带铁锈气的天上,高悬着大半个白玉轮,裹着一团清光。
“‘明明如月,何时可撷?’在这里了!
”他作势一把捉住她,两人都笑了。他忘了手指上夹着喷鼻香烟,创造他烫了她的手臂一下,轻声笑着叫了声嗳哟。
——《小团圆》
18 烧出来的玉轮
“你这次来看我我真是感激的”,单独见面的时候他郑重的说。
随又微笑道:“辛师长西席这次真是‘千里送京娘’一样的送了我来。天冷,坐黄包车走长路非常冷,她把一只烤火的篮子放在脚底下,把衣服烧了个洞,我真不过意,她笑着说没紧要。”
九莉笑道:“这样烧出来的洞有时候很好看,像月晕一样。”她在火盆上把深青宁绸袴脚烧了个洞,模糊的彩虹似的一圈圈月华,中心焦黄,一戳就破,露出丝绵来,正是白色的玉轮。
之雍听了憧憬,笑道:“嗳。实在洞上可以绣朵花。”
——《小团圆》
一书 ·《张爱玲往来书信集》
张爱玲遗产实行人宋以朗的媒介:
我搜遍百口,找到四十一年他们三人写的七百多封信,洋洋共六十多万字。这些书信彷佛结成一个普通法的法律系统:案例都有据理,差不多凡事都引用先例。看完这些信,我开始有信心处理张爱玲的遗产。
个中张爱玲在一九九二年仲春二十五日的信中说:“如果我的钱有剩,那么(一)用在我的作品上,例如请高手译,没出版的出版了…… (二)给你们俩买点东西留念。”
“给你们俩买点东西留念”则是腼腆的张爱玲不愿意点明。她想表达的是,她知道我父母的身体都不好,叫他们拿钱去用,但她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以是变成吞吐其辞。看到这里,我真的很冲动。
(来源: 南瓜Pi)
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