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霜见十九
01
山阴道仲春漫长,槐序时节,两位垂髫稚子正忙趁着东风放纸鸢。少年时期,王献之心中便一贯有一个女子的身影,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像月牙初升,皎皎天河。她唤做道茂,是郗家最伶俐的小女儿。
他是当年满负盛名的“书圣”王羲之之子,也是王羲之最中意的儿子。每次赴宴,王羲之总记得带他同去。就连当年他同兄长们拜访谢安,王献之的寥寥数言也让谢公夸奖不已。便是这样一位清风朗月的少年,不知惊艳了多少东晋佳人的光阴。
而贰心中,早就种下了一人的倩影。待他刚刚到了婚嫁的年纪,便赶忙央求的父亲,去同郗家提亲,定下了他与道茂的婚事。
在他们少年时,郗家同王家一样平常久负盛名。两家相互扶持,在东晋仓皇不安的政局里,偏了一方安隅。郗道茂同王献之一齐终年夜,年少情深,不想也因这样,维系了数年。
终是天遂人意,他在一个满目繁花的盛夏里,迎了道茂入门,红盖头落下,凤冠霞帔之中,是他最心仪的女子。她成为王家媳,从此二人吟诗佐酒,莫不欢愉。
她是这院落之中,最为懂他的人。他自幼同父亲练习书法,众人皆惊叹他的行书有父之风,只有道茂一人,对他言道:“官奴的楷书不失落大家风范。”
他小字子敬,但只有道茂一人,唤他一声:“官奴。”
他眼中带着欢畅,未曾想,自己的妻,这般同贰心有灵犀。
二人婚后,王献之也不桎梏于仕途,齐心专心研讨书法,白日里,同道茂在庭院听雨赏荷,夜来便立于案前,书就着千笔辉煌。
“夫人可来看看,为夫今日的字,如何?”他看见道茂进来,便忙唤她前来。道茂端详一阵,道:
“笔锋刚劲,只是扫尾处略显仓促。夫君可是有急事啊?”
二人谐谑着,活着人眼里,便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风月佳事。
清 汪圻《王献之书裙图》
02
新婚燕尔,犹如梁上春燕。二人的女儿也在王家的期许之中,降临人间。王献之看着脸庞怠倦的妻子,只觉心疼不已。再望向她怀中娇嫩的女儿,更是以为欢畅万分。
婆婆郗氏更是满心欢愉,从自己的嫁妆中寻出一块上好的羊脂玉来,为这个新生儿打了一串璎珞来,赠与了道茂。
王献之此时正冥思苦想女儿的名字,在妻子为女儿戴璎珞时,伸手触摸一下这入手生温的玉,忽然灵光一闪道:“女儿不如就唤做玉润?”
道茂想了一下:“温润如玉,好名字。”
可不知,这般万人期许的小姑娘,会那般快的离开人间。
小孩子最为娇嫩,一场病痛没有熬过去,转眼她便离开了刚刚到来的尘凡。道茂这一年甚是难熬,从初为人母的欢愉,到父亲与女儿的相继离世,她从天国跌进了谷底,却不想命运对她的捉弄却是刚刚开始。
王献之知晓妻子的伤痛,日日陪伴在她身侧。山阴皆惊叹二人的夫妻情深,却不想,那翩翩少年郎在别的女子心底,依然种下了痕迹。
那个秋季,菊花开的格外妖艳。众人皆言道:多事之秋。而在那个秋季,确实许多事情蜂拥而至,冲破了山阴原来的沉着。
03
那年新安公主司马道福的驸马桓济行刺叔父未遂,被流放。而新安公主早同之不合,此时更是借此与之和离,重归了自由身。
新安公主骄纵,这是全体东晋都知晓的事情。少时她也常同王谢家族之子来往,每次出宫必要寻王献之来玩。但王献之打心眼里不喜好这位骄纵的小公主,总是牵着郗道茂出城,去山河之间戏水游览,躲着新安不见。
可他仍旧让新安念念不忘了数年。
当年王献之急急娶了郗家女,而因着平衡各大家族的势力,天子将她嫁与了桓济。但此时家族盛衰又是别样景象,她重回自由身,心里想念的,仍旧是那王家第七子王献之。
新安又可是那坐以待毙之人。她回到宫阙之中,哄得皇太后欢心,又缠了天子数日,终是换得了皇室的认可,王献之成了驸马的第一人选。
新安公主生来崇高,断然不会嫁与王家为妾。而皇室蛮横,当下便要那王家休妻。
王献之听闻这大病了一场,让府中所有的人瞒着妻子,这却终极还是传到了郗道茂的耳中。
彼时她一身素衣,耳畔簪着为父为女而戴的白花。她端着药盏走到夫君的床边,王献之看着妻子的愁容,更是心疼万分。道茂一如往常般温顺的喂他喝着药,待喝完后,她忽然沉稳地开口道:
“我已写好和离书,就放在夫君书房的桌上。今日我便动身,勿要相送。”
道茂不知用了多大的决心说完了这段话,转头端起王献之的药盏,便要拜别。
明 唐寅《王献之休郗道茂续娶新安公主图》
王献之内心也是一阵惊动,他牢牢攥着道茂的手,道:“别走,你信我。让我来处理,好吗?”
她背对着献之,此时泪水早已满了眼眶。
沉默了良久,她还是抽出了手来,药盏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片,一如二人的婚姻,此时已然走到了终点。
她早已回不去外家了,离开王家的道茂,只得投靠叔父。但因那年的灾害来的太过迅猛,她的身子此时早就成了枯槁。
王献之不知她的变故,只是哀戚地立在桌案前,看着那一封和离书上,还洒着道茂点点的泪痕。字字珠心,每一字都是谎话。他却不得欠妥善收好,看着再也没有她的屋檐。
04
深情之人,总想着忠贞。王献之在郗道茂走后,为了谢绝这场婚姻,用艾草烧残了自己的双腿。一韶光,他炙足的传遍了山阴。
郗道茂听闻丈夫的事情,终是忍不住,吐了一口血出来,从此一病不起。
而新安公主却难得做了回痴情之人,极言惋惜,毅然嫁进了王家。
可待她真的做了王献之唯一的妻后,她却发觉,自己一贯念念不忘的郎君,竟然对自己疏离到了极点。
王献之成了当朝最让人艳羡的驸马,却逐日郁郁寡欢,寄情于酒中,大醉三场,闭门不见。
新安恼怒,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做那怨妇,日日哀怨,却不得夫君一壁。
王献之听闻道茂病倒,言辞哀切的修书望能一见,但郗道茂此时已然到了病笃之际,她看着自己的病颜,终是没能再与他相见。
他的《奉对贴》言辞切切,句句都在思念着妻子。却只能遗憾万千,此生不复:
“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类之畅。方欲与姊极当年之足,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早晚见姊耶?俯仰悲咽,实无已无已,唯当绝气耳。”
王献之《奉对帖》
郗道茂的离开像一把匕首,刺穿了王献之的心脏。从此他再没有了深情之人,只是夜夜醉酒,那日在桃叶渡,遇见一位歌女,唤做桃叶。
他那日双目迷离,恍惚间,他似看到了道茂,在桃花树下悄悄握着纸鸢。
可桃叶本不是江阴人士,王献之为她寻到了家人,亲自去渡口送她归乡。
临别时,她一身桃花色的衫子,上面绣着玉色的夹竹桃,缥色纤纤。莞尔一笑时,像极了当年的道茂。
他在她身上,看到了道茂的影子。而便是三四分像她,也值得他倾力以助,玉成她的圆满。
渡口的柳色清淡,长亭更短亭,南浦明月生。他轻合着歌,为她吟一曲《桃叶渡》: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
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
但渡无所苦,我自欢迎汝。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待橹。
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
桃叶看着岸上他的身影,她从一开始就知晓,她不过是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只是,当一个替人这些时日,对她来说也是此生再难碰着的欢畅。他如清风朗月一样平常,折扇轻摇,醉酒吟诗。
这般的男子,谁人又能忘却?
他因那年炙足,从此落下了残疾。待桃叶的船离去后,他又让下人搀扶着,回了自己的金丝笼里。
05
后来的日子,风定日闲。他同新安相敬如宾了多年,书法到达了至高无上的地步,虽然比之父亲,他还是略有瑕疵。但对付全体东晋,他都是不可多得的才子。他沉迷于书法,而每次练习,都能想起从前道茂同他说过的点点趣事。
四十四岁那年他生了一场病,病来如山倒,让他这座王家引以为傲的山峦,再也没有站起来。
道家替他上表祷告,问他历来有何过失落。王献之思虑了半晌,含泪道:
“不觉有余事,唯忆与郗家离婚。”
到那时,新安公主才真正明白,原来这么多年,夫君的心里,始终就只有郗家女。
临别时他没有不舍与遗憾,只觉自己早该拜别,那边,道茂该等焦急了。
此后,山阴一如往常的光阴里,再没有了王子敬的故事。
东晋 王献之《中秋帖》
后记
比来读《世说新语》,在魏晋那些只言片语的记载之中,忽然看到王献之的那句:“不觉有余事,唯忆与郗家离婚。”不禁让人震荡。他离世时,郗道茂已然去世多年,可他回顾生平的过往,唯一遗憾的,还是曾经没有保护好他的妻。
郗道茂在几年之中,经历了丧父、丧女、和离的痛楚,终极一个人含泪而终。而她同王献之那众人艳羡的爱情,终极还是被封建王权拆散,落得忧伤以终老的结局。
这场故事之中,没有一个人得到了圆满。也留给后人,无限唏嘘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