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可穷!
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在故宫武英殿的张伯驹诞辰120周年纪念展上,唐代大墨客李白这件只有短短25字的《上阳台帖》,吸引了浩瀚的关注。
经由历代接裱,呈现在人们面前的这幅作品,已变成一幅长卷。卷首乾隆书四个大字“青莲文字”,前隔水上有宋徽宗瘦金书题“唐李太白上阳台”,帖后纸拖尾还有一段瘦金书跋。从南宋藏家赵孟坚、贾似道的收藏印章,到元人张晏、杜本、欧阳轩的题跋,及后王余庆、危素、驺鲁的题跋,依次记录着其流传经由。
睹卷思人,很难不让人从卷中的笔意纵横,遐想到李白狂放不羁的脾气与诗风。那种神往之情,早在北宋墨客、书法家黄庭坚那里便表露无遗。一次,黄庭坚在朋友家看到李白所写的一卷诗稿,忍不住写下题跋:“及不雅观其稿书,大类其诗,弥使人远想慨然。白在开元、至德间,不能以书传,今其行、草殊不减古人,盖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者欤?”
张伯驹在吉林博物馆事情期间的购画底票
李白以墨客名世,流传下来的书法真迹极少。宋徽宗的跋中写道:“太白尝作行书‘乘兴踏月,西入酒家,可觉人物两望,身在世外'一帖,字画洒脱,英气雄浑,乃知白不特以诗鸣也。”这里提到的《乘兴帖》,还有这段话,都被记录在《宣和书谱》中。此外,《宣和书谱》记录,徽宗时期可以看到的李白书法作品还有行书《太华峰》,草书《岁时文》《咏酒诗》《醉中帖》。只是几经离乱,这些作品早已不见传世。
启功考证李白书法存迹,从宋人王象之《舆地纪胜·碑目》中记录的《天门山铭》《象耳山留题》,到明人陈鉴的《碑薮》中记录的《游泰山六诗》,再到清人孙星衍《天地访碑录》卷三记录的《题安期生诗》和《隐静寺诗》,创造无论石刻还是拓本,俱已不存。而在后人临摹的法帖中归纳出的六段,只有“天若不爱酒”诗、“处世若大梦”诗、“镜湖流水春始波”诗三段可能出自李白手迹的法帖,可供后人从书法想象墨客的风采。
上世纪80年代,文博大家史树青考证河北蓟县独乐寺阁楼上“不雅观音之阁”四字题额为李白所写,并认为其书体凝重大方,可与《上阳台帖》墨迹互参。
无论如何,李白的存世墨迹可谓罕之又罕。正因如此,启功才在1981年揭橥的《李白〈上阳台帖〉墨迹》一文中感慨万千:“以是在这《上阳台帖》真迹从《石渠宝笈》流出以前,要见李白字迹的真面孔,是绝对不可得的。现在我们居然亲见到这一卷,不但不是摹刻之本,而且还是墨客亲笔的真迹,怎能不使人为之雀跃呢!
”
根据《上阳台帖》的印章题跋,可以看到这幅作品从南宋赵孟坚、贾似道,到元代张晏等人,再而明人项元汴,清人梁清标、安岐等历代藏家的收藏序列。安岐之后,《上阳台帖》入藏乾隆内府,著录于《石渠宝笈初编》,直至清末飘泊出宫。只管传承有序,但在清代以来便存在着对这件作品真伪的谈论,这点从乾隆在帖后拖尾的题跋便能看出:“太白此帖语文集所不载,宋徽宗跋乘兴踏月如斯,别是一帖,见于《宣和书谱》,盖泛论白书,非专指是帖也。不雅观其笔气豪逸,非他人所能赝托,张晏以下诸跋,亦皆可据其为青莲遗墨不妄耳。”其争议的焦点,除了乾隆已经阐明过的徽宗跋语只说到《乘兴帖》没说《上阳台帖》以外,便是这幅作品并不见于《宣和书谱》,徽宗的玺印又不可见。启功对此的阐明是,只管宣和旧藏法书的一样平常格式为:帖前有宋徽宗题签,签下押双龙圆玺;帖的左上角、左下角、右下角分钤“政和”“宣和”小玺;后隔水与拖尾接缝处钤以“政和”小玺,尾纸上钤以“内府图书之印”九叠文大印。但例外并不少见,缘故原由亦有很多。
在启功看来,这件作品不但是真迹,而且是一件能从其书法想见其人的“肉迹”。情由至少有四条:宋徽宗的鉴定见地极为主要,因其间隔李白生活的年代仅有300多年,犹如今人鉴定晚明书法,并不困难;南宋鉴定家赵孟坚等人的鉴定见地也有主要参考代价;李白的《上阳台帖》与张旭的《肚痛帖》、颜真卿的《刘中使帖》字迹靠近,时期风格明显;经反复鉴定,“太白”二字为用羊毫写出来的,与全文书写办法同等,并无任何钩摹痕迹,不是后添款。
但鉴定大家徐邦达在《古字画伪讹考证》一书中表达了不同意见。他认为:“此帖书法用笔粗率,收笔处每每一放开锋,毫无蕴藉。此又与晋、唐用硬劲笔的开叉不同,大致是宋人散卓无心之笔所书,不但不能是李白,恐连时期都不足五代以前。”
只是,只管认为《上阳台帖》是宋人伪作,徐邦达却未否认卷中瘦金体标题和后跋为宋徽宗亲笔。
对此,学者荣宏君更愿相信启功的鉴定见地,在他看来,“如果是北宋造的假,宋徽宗作为艺术大家,面对一件当代人写的东西,还能鉴定为真迹吗?”
学者荣宏君,曾在《百家讲坛》讲述张伯驹的主要藏品
盛唐书风只管存在着对《上阳台帖》真伪的不同意见,但多数人更愿相信这是诗仙李白的唯一存世墨迹。
受老师史树青影响,喜好字画创作鉴赏的荣宏君,很早便开始关注包括《上阳台帖》在内的张伯驹旧藏。他很认同启功的“肉迹”说,启功将这件作品与张旭《肚痛帖》、颜真卿《刘中使帖》并举,也令人怀想盛唐时期书风:“唐人尚肥,行笔宽厚,结体宽大。一个人的性情与书法很有关系,你看颜真卿的书法,如‘中军坐帐’,非常威武。启功师长西席说这幅书法是‘肉迹’,这是一个日本说法,见其字如见其人,盛唐气候在他的一笔一画中凸显出来。”荣宏君说。
李白发展的年代,经历了唐王朝从开元盛世到安史之乱由盛转衰的过程。开元十三年(725),24岁的李白决定出蜀远游,一展抱负。自从5岁跟随父亲搬家到蜀中绵州昌隆县(今四川江油县),李白“十岁不雅观百家”“十五不雅观奇书”,不但在父亲辅导下苦读诗书,而且跟随著名隐士东岩子赵蕤修炼道术与纵横术。之后,李白还在四川结识了其余一位对他影响重大的羽士元丹丘。离开蜀地后,李白正是跟随元丹丘云游天下,以探求机遇施展抱负。在元丹丘的引荐下,李白后来在江陵(今湖北荆州市),得以结识羽士司马承祯。司马承祯不但道术精湛,被奉为唐朝国师,而且能书善画。唐人张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记:“开元中自晒台徵至,天子师之。十五年至王屋山,敕造阳台不雅观居之,尝画于屋壁。”这座位于河南济源王屋山的奉诏敕造的阳台不雅观,正是李白后来写下《上阳台帖》的地方。
司马承祯对年轻的李白极为欣赏,夸奖他“有风致高傲瘦骨如柴,可与神游八级之表”,并将他列为自己的“仙宗十友”之一。在他的引荐下,李白又认识了随着司马承祯学道的玉真公主,也便是玄宗天子的亲妹妹。16年后,正是在玉真公主的引荐下,李白在长安被唐玄宗召见,并被授任翰林待诏一职。
荣宏君收藏的民国期间法帖拓本
李白对玄门的亲近,除与时风和脾气有关,很大程度上,也出于实现自己政管理想的人生设计。考以史乘,李白出生于一个富余的贩子家庭,祖上在隋末被流放到西域碎叶一带,到他5岁才随父亲搬家四川。按照唐朝的取士选官规定,“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大唐六典·户部》),刑家之子也不得参加考试(《新唐书·选举志下》),由于李白的家族都与这些事沾边,他没有参加科考资格,只能走被绅士权贵引荐的道路。
在荣宏君看来,李白情商很高,成功设计自己的人生,以道入仕,无疑是一条终南捷径。只是,翰林待诏的职务本是陪天子游戏笔墨的闲差,显然不能实现他济世报国的初衷。天宝三年(744),受奸臣诬告,李白被唐玄宗“赐金还山”。离开长安之后,李白和诗友杜甫、高适相约漫游河南山东等地。荣宏君推测,《上阳台帖》正是写于这次漫游途中。三人一起游历到王屋山,寻访阳台不雅观的道长司马承祯。可到那儿才创造,司马道长已经仙逝。无缘得见老友,目睹他留下的巨幅壁画,李白感从中来,挥笔写下《上阳台帖》。在这首四言诗中,前两句“山高水长,气候千万”,描述的正是壁画中王屋山的景致;后两句“非有老笔,景况可穷”,则是赞颂司马承祯博识的画工。
经历初唐四家的发展,盛唐书风从方整劲健趋于雄浑肥厚,在张旭、颜真卿的引领下,已渐摆脱二王束缚,开拓出狂草与楷书的新境界。据明人解缙《春雨杂述·书学传授》记载:“旭传颜平原真卿,李翰林白,徐会稽浩。”李白草书深得张旭真传,纵放自若,意态万千,与其他人比较,精通剑术的李白,自然与从公孙大娘舞剑悟到草书深邃的张旭,更为投契。同时收藏有怀素《食鱼帖》和颜真卿《祭侄文稿》的元代大藏家张晏,对李白的《上阳台帖》格外偏爱,他在题跋中写道:“谪仙书传世绝少,尝云:欧、虞、褚、陆真书奴耳。自以流出于胸中,非若他人积习可到。不雅观其由由然有凌云之态,赶过尘寰,得物外之妙。尝遍不雅观晋唐法帖,而忽展此书,不觉令人清爽。”
余叔岩利用过的鼓和张伯驹用过的镇纸,荣宏君收藏
散聚分缘至清代,收藏家安岐去世之后,他所藏的《上阳台帖》被收入乾隆内府,此后便一贯保存在宫中。
1911年,清朝覆灭,逊帝溥仪不断将历代珍品字画偷窃出宫。1924年,溥仪被驱逐出宫入住天津张园后,为了坚持骄奢的生活,不得不变卖手中字画。《上阳台帖》正是在这一期间被溥仪脱手,散落民间,终极被郭葆昌收藏。
郭葆昌的来头并不大略。从前他曾在北京一家古玩店当学徒,精于清代官窑瓷器鉴定。后来他当了民国大总统袁世凯的差官,由于为人机警干练,深受袁世凯的信赖,逐渐升至总统府庶务司长。袁世凯称帝时,任命他为陶务总监督,卖力烧造一套多达三四万件的“洪宪御瓷”。袁世凯天子梦破之后,这套瓷器多数成为郭葆昌私人藏品,他也因此发了一笔横财。
1937年春天,39岁的张伯驹在郭葆昌家中首次见到《上阳台帖》,同时看到的还有名列乾隆“三希堂”中的两件晋代法书——《中秋帖》和《伯远帖》。张伯驹在《春游琐谈》一书中详细记录了当时的环境:“郭(葆昌)有伊秉绶《三圣草堂额》,颇为自满。但其旨在取利,非为收藏。当时余恐两帖或流落外洋,不复有延津剑合之望。”张伯驹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半年前,为了预备大哥的丧礼,恭亲王奕訢之孙溥心畲便将家中所藏的唐韩幹名画《照夜白图》出售给了上海古董商叶叔重,并终极转售英人,致使国宝散落外洋。张伯驹对未能阻挡此事一贯铭心镂骨,眼见郭葆昌并非藏宝之人,他很快便请惠古斋老板柳春农当中间人,前往协商购买事宜。
商谈非常顺利,双方议定,张伯驹以20万元购买《上阳台帖》《中秋帖》《伯远帖》,以及唐寅《孟蜀官妓图》、王时敏《山水》轴、蒋廷锡《瑞蔬图》在内的6件字画作品,先付6万元,余款则以一年为期付清。没有想到,到了夏天,“卢沟桥事变”爆发,金融封锁,到了第二年张伯驹仍旧不能还上余款,无奈之下,只有仍由柳春农作为中间人,退回《中秋》《伯远》两帖,以《上阳台帖》及别的画作留抵已付的6万元。郭葆昌去世之后,张伯驹托人向其后人郭昭俊询买二公法帖,但对方要价黄金千两,彼时张伯驹刚以4万元购得西晋陆机《平复帖》,显然无力支付如此巨款。这两件国宝几经波折,终在张伯驹的建言下,由故宫博物院以重金从喷鼻香港购回,则属后话了。
无论若何,幸运的是,《上阳台帖》终极在1937年被张伯驹收藏。拿到这幅书卷后,张伯驹将字帖与自己曾见的李白摩崖字比较,创造二者笔势相同,而“以时期论墨色笔法,非宋人所能拟”,认为是李白真迹。
只是,当时张伯驹为何选择以6万元独独抵扣了这幅《上阳台帖》,而非二公法帖中的任何一幅?张在文中未有提及。对此,荣宏君推测,更主要的缘故原由是买卖人郭葆昌绝不会拆售三希堂中两件法帖,而以6万元价格,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时抵扣下二公法帖。
1953年,张伯驹通过中心统战部部长徐冰,将《上阳台帖》赠予给毛泽东。1956年,毛泽东又将这幅作品拨交故宫,收藏至今。
“张伯驹是非常纯粹的人,他是发自内心推戴新时期。”谈起当年将《上阳台帖》赠予毛泽东一事,荣宏君翻出自己收藏的张伯驹在“文革”期间所写的牛棚杂记。1968年,71岁的张伯驹被发去学习改造。在那本32开写满眇小圆珠笔字的条记本中,他写道:“抗日期间,从北京到西安居住,国民党特务对外地去的人很注(意)。听说有去延安参不雅观的,我想去而无方法道路,又听说毛主席看《资治通鉴》,我很高兴,由于我脑筋里有一部《资治通鉴》封建的历史,这便是我很高兴的出发点。”出于与自己有相同喜好的同样缘故原由,“五三年我将所藏唐李白‘上阳台’真迹呈献给毛主席,由于李白书法憨实雄壮,正合乎毛主席的气概”。
(本文写作参考荣宏君著《国宝传奇:张伯驹》一书。感谢张丁、段莹对采访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