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过常宝 教授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
所著《依然旧时明月》以散文化措辞解读唐诗宋词,用幽美的文笔体验古典诗歌中的细腻温情:“那一轮浸润过唐宋风骚的月,正是我们永恒的精神故乡。

遣悲怀(其一)丨元稹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遣悲怀十万俸钱的无限哀情丨说诗文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十万俸钱的无限哀情

是一首令人倍感惆怅的诗,但是当你细细寻觅,希望能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人惆怅之时,又常常会一无所获。

是去世亡本身吗?去世亡当然是一个很严重的现实事宜,但文学上的去世亡哀求意义。
就中国文学史而言,文人怀念亡妻的情由每每在于:她的去世亡闭幕了某种空想的生存状态,或者揭示出生者的此在处境,总之,都是强调情绪对付文人的代价,它常日意味着对现实政治或文人代价不雅观念的抵制。
从潘岳的《悼亡诗》到沈复的《浮生六记》,都是如此。

但是元稹《三遣悲怀》诗的立意彷佛并不在此。
过去的恩爱并没有成为一种存在的空想,此时的怀念亦非源自墨客的现实挫折。
所谓“诚知此恨大家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其二),便是对传统悼亡诗意义的一种消解。
那么,这首诗里到底有什么令我们流连难返呢?

陈寅恪说:

《三遣悲怀》……以是特为佳作者,直以韦氏之不好虚荣,微之之尚未富贵,贫贱夫妻,关系纯洁,因能措意遣词,悉为真实之故。
夫唯真实,遂成绩独绝欤!
(《元白诗笺证稿》)

陈寅恪认为本诗以“真实”动听,固然不错。
换个角度来看,所谓“真实”,也便是对人生的本真状态的豁然体认。
可是,这层令人心痛的“真实”果真只能展现在“贫贱”之中吗?在陈寅恪看来,“今日俸钱过十万”不过提示了从前的“贫贱”,它自身的意义是非常有限的。

但这一句不会那么大略。

如果只是为“营奠复营斋”,“俸钱十万”便是一种夸耀。
元稹自然不会对着亡妻夸耀自己的发达。
那么,这个显得过于直白乃至有些冒失的句子,对付显示生命的“真实”,有着若何的意义呢?

元稹少年贫穷,其《同州刺史谢上表》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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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八岁丧父,家贫无业,母兄托钵人以供资养,衣不布体,食不充肠。
幼学之年,不蒙师训,因感邻里儿稚,有父兄为开学校,涕咽发奋,愿知诗书。
慈母哀臣,亲为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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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后,元稹一贯寓居他地,或在京城科考。
二十四岁时,元稹初入仕途,太子来宾韦夏卿赏识其才华,将幼女韦丛嫁与他为妻。
七年后,元稹任监察御史分务东台,韦丛病逝。
又过了两年,元稹写下《三遣悲怀》诗。
与韦丛共同生活的七年,正是元稹勉力仕途之时,统统都尚不稳定,生活也远谈不上优裕,以是说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一个贫家子弟并不能自觉地反省这种困难,否则就不会有“泥他沽酒”的仇恨。
但是一个曾经享受着无限怜爱的豪门幼女,一个乖巧谅解的妻子,却只能以野蔬充膳,这个中的差距,该当能让他认识到贫贱的处境。
内心深处的感激和愧疚,授予元稹对仕途的期待以新的意义:统统都会在未来得到补偿。
七年的累积,足以使这一期望成为人生的一个情由。
但韦丛却在他功成名就之时忽然早逝,补偿落到空处,活着的人又将如何面对着这“十万俸钱”呢?

对付元稹来说,韦丛的去世亡将他永久定格在的贫贱的生活之中。
“俸钱十万”构成了人生反思的出发点,它不但让人领会到一种命定的悲哀,还使得当下的存在成为一个疑问。

汉代古诗中,一个“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的老人,在已经荒废了的庭院中,“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十五从军征》)。
这一情景与手持“十万俸钱”的元稹的处境何其相似!
人生困难,自有一份期待支持着;但当人们熬过了困难,却创造这份期待已经落空。
那么,不但当下的人生失落去了意义,便是那已经由去了的困难光阴,也顿成虚幻。
人生由此而显现为一个无法逃脱的陷阱。
这便是“十万俸钱”带给元稹的悲哀吧!

从“贫贱夫妻”到“俸钱十万”,是人生情境的巨大变革。
而这变革了的人生情境,又使得生命被重新核阅:“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那些淹没在挣扎和憧憬中的贫贱人生,就这样被凸显出来,成为一段酸楚的影象。
韦丛的深情和贤淑也因此而得到更为深刻的理解,于是酸楚的影象里又充满了感念。

但是,人生境遇的落差,使元稹感想熏染最深的,不是恩爱,也不是人生的缺憾,而是深藏在这些背后的无常。
从深为“谢公”怜爱,到整天为衣食担忧,这就构成了人生缺憾;当爱妻两年前的早逝,使得面前的“俸钱十万”终极成为一种让人无法面对的虚幻时,牢牢纠缠着人类生命的无常,就将自己充分地展现出来了。

“昔日戏言身后意,目前皆到面前来。
”(其二)这里的“身后意”是可以猜想的,大约便是去世者黄泉而生者富贵吧,大概还有祭奠的期许和承诺。
每一颗温顺良善的心,都离无常更近,也就有着更多的担心。
尘埃落定后,戏言和真实、昔日和目前、贫贱和富贵、期待和绝望,你还能分得清吗?就如这寄托了无限期待的“十万俸钱”,如今只能在“营奠复营斋”中,化作纷飞的冥钱,瞬时无踪。
那么,它给元稹所带来的,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呢?

于是我们知道,随着“十万俸钱”不期而至的,只有无常。
它引领着我们残缺而沉默着的生命,走向那不眠的永夜,没有任何情由,也没有任何退路。

韦丛去世去已经两年了,元稹心中的激愤和幽怨,也已经逐渐淡定。
通过“俸钱十万”,他又完成了对人生“真实”的重新体认:生命本身是虚幻的,所有的追求也都归于徒劳,于是,只剩下生命过程中的一个个片段,深藏在回顾之中,陪伴着孤独者的脚步。
无论是“搜箧寻衣”“金钗换酒”,还是“野蔬充膳”“落叶添薪”,这些日常生活中的琐事,都通过去世亡和“俸钱十万”这两重棱镜而折射出它的意义:温馨和愧疚。

当平淡的场景凸显为最“真实”的生命形态时,心中流动的情绪就取代了诡秘的无常,成为生命的引路者。
正是这一点,让我们以为如此亲切,因此也能使我们深切地认同,这便是所谓的“诚知此恨大家有”吧。

墨客平淡的情怀和宁静的诉说中,有着对人生悲剧的深刻体验和默默承受,更有着对生命的汩汩深情,这便是这首诗以是冲动我们的缘故原由吧。
蘅塘退士评论说:“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勿以浅近忽之。
”(《唐诗三百首》)此言不虚。

选自《依然旧时明月》,中国公民大学出版社 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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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李喆

美编冯浩然

桃李国学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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