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盛茂烨《烟寺晚钟图页》

《过喷鼻香积寺》

王维

不知喷鼻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春日忆王维春天树木飞向它们的鸟丨周末读诗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一个地方的远和近,首先取决于你所在的位置,其次取决于交通工具。
就喷鼻香积寺而言,我的位置在市中央,乘地铁从钟楼到韦曲南,无需换乘,统共十站,共计二十四分钟,出站即有很多出租车等在路边,随意搭一辆,不到十分钟便可抵达。
全程不到四十分钟,这算远还是近呢?凡是地铁不能直达,或地铁超过七站的,在我都以为远。

不知王维当年是从哪里过去,看题目《过喷鼻香积寺》,应是途经,大概是从长安城去终南山,喷鼻香积寺据先容在终南山脚下。
想必王维是骑马去的,到得山门口,然后步辇儿上去,走一程,歇一程。
王维的喷鼻香积寺觉得更远,在空间和韶光上都更远。

看样子王维这次是初访。
初去一个地方,寻访的经由最难忘。
到了山脚下,放眼望去,云峰缥缈,寺院隐于山中,这个转述不是诗,诗是更原始深刻的体验。
王维说“不知喷鼻香积寺,数里入云峰”,这才是诗,“不知”说出了初次寻访的心情,那种好奇和不愿定,正是不愿定,使旅途有些扭捏,途中景物也变得意味深长。

我也是第一次去,由于交通便利,直接免去了寻访的过程。
坐在出租车上,一起尽是公路、工地、新修的大楼,没有风景可看,“到了”,司机

“山门”前这条大路,舆图显示叫“终南大道”,顾名思义通往终南山,到山跟前还有十几公里。
王维的《送别》:“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想必就作于去终南山的道中,但面前这条路尘凡滚滚,无论如何也不是通往隐居胜地。
路边几个小摊贩,卖甘蔗的,卖凉皮的,卖假古董的,都无精打采地摊在荒荒的太阳下。

进得山门,一方水泥空地,空旷,空洞,水泥这种材质,干净是干净,下雨天免于泥泞,但总以为去世板僵硬,没有内容。
王维步辇儿的野路,“古木无人径”,早已泯没无踪。
寺院规模堪称宏丽,梵宇皆古式,烧的檀喷鼻香也好闻,然而这座近一千五百年的古刹,却不以为多么古朴,在发展浪潮冲击之下,古刹仍在扩建之中。

既非月朔,亦非十五,本日只是个普通的日子。
寺院里喷鼻香客稀少,山门殿阶檐上,鸟雀争喧,庭院矮墙边,一株玉兰盛开,洁白刺目耀眼。
三个建筑工人从月洞门出来,都是四五十岁年纪,衣服上沾着泥,走过树下时,中间那个仰头看了看花,对差错说:“这玉兰花开得俊秀!
”左边那个瞥了一眼,他拍了拍右边那个的肩,又说了一遍,但没有得到回应。

我是随着王维的诗游喷鼻香积寺,隔着千年时空,试图与他遥相呼应。
山不见了,但寺院还在,净土宗的修法还在传承。
天王殿前是钟鼓楼,花雕木格门窗紧闭,游了半日,也没能听到期待中的钟声,晨钟暮鼓,大约平常只有晨昏才敲响。
“深山何处钟”,王维在半路上,远远听到钟声,那种心情,我只能想象其万一。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这里没有泉水,水的声音也没有,只有车流似水。
危石与山俱去,寺院里却有好几块巨石,不知从哪里运过来,特地摆放在中庭两侧,亦不知有何寓意,让我想起木居士,这些巨石或许也是居士。

青松是有的,植于绿化区,塔林四周围最多,个中有几棵高大挺立,柯叶绵幂,森罗有古致,松下草地冷绿,一只毛色缭乱的灰狗,仰卧在草地上打滚,阳光自枝叶间疏疏洒下,安谧悠远。

王维在喷鼻香积寺流连到傍晚。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那不复存在的水潭,潭水清澈见底,照影照心,使人妄念俱止。
《涅槃经》将民气中的邪念企图比作毒龙,要降服毒龙,无需与之搏斗,只需安禅,身心清寂,毒龙自息。

寺院西北角有个小花园,三树樱花正开,烂漫如云,于树下石凳小坐,粉红花片纷纭飘落,不一会儿,便落了一身。
墙外是喷鼻香积寺村落,时或有菜贩经由,伴着长长的吆喝。

在春天,树木飞向它们的鸟

元 王蒙《南村落草堂图》

《春中田园作》

王维

屋上春鸠鸣,村落边杏花白。

持斧伐远扬,荷锄觇泉脉。

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

临觞忽不御,惆怅远行客。

在城市我总会忽然想家,也不是想家,是惦记绿色的旷野。
城市充斥人造的东西,大都是腐蚀心灵的玩意,在这种地方生活久了,不知不觉就会被局限在人造的天下,从而失落去与天地万物的连接,失落去无限广阔的宇宙视野。

尤其是夜晚,城市可以说没有夜晚,城市的夜晚太繁盛热闹繁荣,人少的街区又太悲惨。
乡野的夜晚才是真的夜晚,古老,蛮荒,丰饶,星空离人那么近,近得呼吸相通,乃至听得见地球迁徙改变。

薄暮时分,坐在堆栈门口的藤椅上,阁下是一家酒吧,一个戴棒球帽的男生抱着木吉他弹唱,帽檐压得很低,暧昧灯光下,只见他苍白瘦削,声音倒是深宏,唱歌却像无病呻吟,柔弱无骨。
后来下起了雨,落在城市的雨,也不像真的雨,只是降水,雨落在肮脏的街上,没有去处。

回到村落里,时空急速转换,城市变得非常虚幻。
村落里人影寥落,家家大门洞开,春阳潋滟得如有声音。
我家门口的樱桃树刚刚着花,树下两丛芍药茁绽新芽,日色在阶沿,光阴悄悄地流转。

清晨,一片清脆的鸟鸣,斑鸠在谁家屋顶上叫,咕咕——,那叫声荡民气魄,听起来非常幽远,只觉世上悠悠,千年即是本日,来到面前的日子如此新鲜,天空如此高远。

农历仲春,仲春时节,景象一天比一天暖和,三十年前,此时遍野都是春耕的农夫。
田家春作,剪枝,锄地,拔草,浇水,劳碌辛劳,但并非一味辛劳,而是劳碌中自有安稳,辛劳中自有欢畅。

王维写村落景,“屋上春鸠鸣,村落边杏花白。
”只此两句便把仲春写得这样妖冶。
写春作:“持斧伐远扬,荷锄觇泉脉。
”伐远扬,即剪去高又长的桑枝,《诗经·豳风·七月》:“蚕月条桑,取彼斧戕,以伐远扬。
”持斧,荷锄,这两个动作,就很古朴,野趣。
在田园剪枝荷锄的,可能是王维自己,也可能是个农夫,王维作为墨客,是这统统的歌唱者。

去年的燕子飞回来了,飞回它们的故巢,衔泥哺雏,飞进飞出,在人家屋梁上呢喃,那般燕语清好。
像一部古老传奇的开篇,春天永久是新的。
燕子的呢喃,春天的新鲜,使我们显得迂腐,不是老了一岁两岁,而是仿佛已经活了几千年。
从某个久已遗忘的影象,春天几次再三返回,彷佛在提醒什么,花着花谢,时令流转,我们并不在个中。

翻看新历,一个个日子,有条不紊,排得满满,而未来一片空缺。
“旧人看新历”,这个句子很有冲击力,使我们变旧的到底是什么?显然不这天子,日子天真,是我们的居住之所,使我们变旧的是别的东西。
有些人生下来就旧了,有些人终生都是新手,于人间各类不惯,更多的人时新时旧。

“临觞忽不御,惆怅远行客。
”这“忽不御”,情致抑扬,就像春天,你不能不忧伤。
《诗经·周南·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也是在春日,草木葳蕤,万物欣欣,忽而忧念远人,不能自已。
春天岂是远行时?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但是保鲜的唯一办法,大概便是一直地行走,走向陌生的风景,陌生的人群,若是身陷一个地方,一种生活,你就只能无可奈何地变旧,像一个因重复或静止而老化的物品。

我不得不再次拜别,正当门前樱花时。
农业彷佛已成余事,收益低,离时期远,年轻人不屑为之。
我父亲仍没事就去地里,地皮与他已性命相知,他在果园锄地,水杯放在树下,一只梨挂在树上,锄头挖地发出沙沙声,非常寂静。

撰文/三书

编辑/张进 宫子

校正/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