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这天晚上,邝美云从白亚洲的大衣下,把那三大本日记都搬到了床头,借着阁下高楼里投射过来的灯光,开始抚摸那已经有些模糊的字迹。
二十多年前,天下是白亚洲的。
他刚娶了如花似玉的邝美云,当上了老村落支书家的坐堂半子,紧接着下海了,凭着借来的半包烟,接到了第一批活,组织了建筑队,赚到了第一桶金。他在繁华的江汉路旁的小巷子里,买了一栋两干的瓦房,邝美云又给他连生了两个儿子。像所有的暴发户一样,浪费无度自是不用说,他乃至请了个保姆,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专门照顾老二。
那一年高考落榜,老乡把她带到了白亚洲的建筑工地上,提泥桶。眉清目秀的她很快吸引了所有农人工的眼力,包括白亚洲的,他也上过初中,成绩精良但家里穷,没念完,这让他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觉得,他说:我最尊重有文化的人了。找了个借口,让她上家里当保姆了。那时候邝美云爱打牌,下午肯定是要去的,有时候晚上还要打几场,后面的统统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个保姆便是覃春秀。如果不是他们卷了学武逃跑,邝美云可能永久都不会创造什么。
那天下午,邝美云去幼儿园接了还在上大班的学文回来,刚进巷子,就以为有什么不对劲,她没听到学武的哭闹,或是他蹒跚走路,拿小汽车在地上摔打的声音,也没有听到白亚洲的咳嗽声和说话声。她心里一惊:莫不是学武不舒畅,他们送他上医院了吧。她走到门口,创造大门紧锁,她溘然感到胸口发紧,溘然就以为一个穿黑衣服戴黑帽子的小鬼跟上了她,拿了个夏布袋子,一下就把她给逮住了。她迷迷糊糊从景太婆手中接过钥匙,进门后才创造,白亚洲和小保姆卷了金银细软跑了,他们乃至拐跑了老二!
她开始翻箱倒柜,当创造白亚洲只给她留了三万块时,她终于忍不住,一顿嚎啕大哭,她开始诅咒他们,诅咒白亚洲无情无义,诅咒小保姆不要脸,也狠狠地诅咒自己便是个傻子,他们谋划了那么久,怎么就绝不知情?绿帽子都戴破了,还每天乐呵乐呵的!
你便是个傻逼啊,邝美云!
从此,白亚洲就从邝美云的生活中消逝了,任何人都没他的,有人说他随着那个小保姆去了她老家,邝美云后悔极了,怎么没有把那个小婊子的老家搞清楚呢?寻了半年,她才去世心,不去世心也没办法,那三万块能做什么呢?她没事情,儿子将来还要靠她,读书、上大学、娶媳妇……当妈的一下就想得那么远了。
她去打工了,跟各种事情较劲,跟各种人认识、相熟、吵架、征服对方。先是对白亚洲咬牙切齿地恨,后来就没力气了,不恨了,在各种事情的空闲,她常设想与他们父子相逢的环境,尤其是学武,他会长得像她,还是他?他比学文胖,还是瘦?高还是矮?哪知,她从没碰着过他们父子,至于白亚洲,那一别,乃至便是永别。
“亚洲啊亚洲,你为什么要瞎折腾呐?”邝美云躺在床上,幽暗的月光从狭小的窗子里透进来,照着她的脸。
怀老二的时候,白亚洲就摸着她的肚皮说:“美云呐,你给我生个姑娘,生个姑娘,我给你买金镯子。”
“人家都要儿子,你为什么要姑娘?”
“养姑娘,老了有酒喝。”
亚洲啊亚洲,怎么你偏偏是个短命鬼呢?从江滩回来的时候,覃露拉着邝美云的手,她就在想:亚洲啊亚洲,这便是你想要的女儿吧?可你怎么就没有福泽享受呢?
8
那一晚,邝学文也失落眠了。他没想到自己的父亲去世得那么惨。
关于父亲的印象,他并不多,但这并不妨碍他从街坊四邻的口中,听出父亲曾经的辉煌。小巷子里有个哥哥叫小康,大人们就说:什么是小康生活?学文家以前的生活便是小康生活——以是,小康也是学文他爸的孩子。——这玩笑是多么的无厘头,可懵懂的孩子也听出了弦外之音:在爸爸还没抛弃他们的时候,他家是很有钱的。再或者,前巷里出了个多么多么大的老板,人们就会猛唆一口小酒,或者端着大茶杯,摇摇头,说一句:假如学文他爸还在,那绝对是千万财主了——那头脑……
父亲刚走的那几年,他还曾收到过父亲的信。五年级的一天,教导主任溘然交给他一封皱皱巴巴的信,说,这是你爸爸寄来的。爸爸?那个在他六岁就从生命中消逝的人怎么溘然又冒了出来呢?他怀着忐忑的心把信带回家,交给了母亲,可邝美云接过信的第一反应便是把信撕了个粉碎,扔进了马桶,还嫌不解气,又在上面狠狠呸了几口,跟邝学文说:你哪有爸爸?没有这个人!
他已经去世了!
进棺材了!
邝学文吓坏了。
后来学文还收到过几封信,不过他学聪明了,先偷偷把信看了才拿回家。还有一次他给父亲复书,见告他家里的窘迫,说妈妈上班了,他读六年级了——而不是他一贯写错的四年级,他还学着大人的口吻说:爸爸你回来吧,回来吧,我和妈妈都会体谅你的,我们希望和你一起过上幸福的生活……写完之后,还重重地打上三个感叹号。
那段韶光,邝学文每天都在期盼着爸爸会从天而降,重新回到他们的生活中来,每当走到家门口,他总是先愣住脚步,听一听,看看是不是有男人的声音。有一次,他溘然听到男人说话的声音,而且个中还夹杂着咳嗽声,邝学文溘然就飞奔过去,撞门的那一下他差点脱口而出—— “爸!
”可惜堂屋里坐着的是舅舅——邝美云的堂兄邝四坊,他给他们娘俩送过年的腊肉来了。从那往后,邝学文就打算忘却爸爸,不再给父亲复书了,如果收到来信,他只是沉着地放在门口的鞋柜上,也不再好奇邝美云什么时候去看,看了之后会怎么处理。又这样过了大约一年,父亲不再来信,彻底从他的生活中消逝了。
父亲和“小康”这个词一样,代表那个时期的闭幕,它们都远去了。
邝学文恨过父亲吗?肯定恨过,有时候他乃至以为自己比母亲还恨,母亲的恨是裹在爱表面的,里子还是爱,有时候听着她骂着骂着,就会明白,那些恨,全是由于爱。而邝学文呢?六岁,那时他还太小,还没来得及对父亲产生爱。他只知道,在放学的路上,拦住他擂肥的高年级同学最多,他们指着他的鼻子骂:
孬种!
没爸爸的孬种!
而心里悲苦的他就真的哭了。
既没有爸爸带他去公园,也没有爸爸教他踢足球,连开家长会,爸爸都从来没露过面。在他的全体发展过程中,爸爸都是缺席的,以至于现在,他以为自己个性中偏腼腆偏懦弱的身分太多,都是在发展中缺少父爱的表现。有时候他乃至预测,爸爸是不爱他的,不然爸爸带走的为什么不是他呢?把他从学校接走不是更随意马虎吗?
学文不明白,他那些写上“乡下 爸爸收”的信件,爸爸从来都没有收到过。可是,纵然收到了,他会回来吗?等他终年夜后,不过无奈的明白,纵然他收到了,也不会回来的。
可是,爸爸竟然去世得那么惨……绿头大苍蝇在脸上叮咬,蛆虫在眼睛里鼻孔里爬进爬出……阴郁中,不知不觉邝学文已泪流满面。
本文作者简介:
喻之之,女,80后。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等研修班学员,第七届全国青年编剧创作会代表,武汉作协副主席。已在全国各大文学期刊揭橥小说数十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十一分爱》(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迷失落的夏天》、《白露行》。个中《十一分爱》获湖北省第九届“屈原文艺奖”精良作品奖,中篇小说《客居安》获第三届“延安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