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墨客黄宗羲《花朝宿石井》诗中有言:“好诗多在月明中。”月一旦进入诗性措辞中,就已成为“非常之月”即“月”意象,蕴含着人们的憧憬与抱负、欢欣与感伤、希望与失落望、沉静与思虑……。月意象作为中国古代诗歌中涌现频率最高的意象之一,它流转于中国人的广阔的心灵空间,正所谓一样明月别样情,一轮明月万卷诗,包含着丰硕与深广的审美意蕴与文化积淀。
女性的阴柔美
以今人的眼力看来,月不过是反射日光而存在于地球的一颗卫星,并无神秘可言,但是月从上古时期就已经跟神灵联系起来,最早可推溯到古代神话中的女蜗。据《淮南子·览冥训》高诱注:“女娲,阴帝。”在远古神话中女娲即是太阴之神,即月神。据汉墓出土的砖画中女娲与伏羲联体交尾的人首蛇身像上,女蜗、伏羲手中各捧玉轮和太阳,女娲手捧玉轮,正解释了女娲与月神的联系。古代经学中常把太阳看作阳,玉轮视为阴,“阴阳之义配日月。”(《周易》)自古以来男为阳、女为阴。在奔月神话中,嫦娥托身于月,为月精,也便是成为月神。
在宁静、清冷的夜晚,玉轮呈现通亮、皎洁、清澈的光彩,清新淡雅。古典诗歌中时常用玉轮来形容女性美。最早在《诗经•陈风·月出》诗中:
月出皎兮,佼人撩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以皎洁的月光衬托楚楚动人的俏丽女子,表达思慕美人之情。其后,战国时期楚国宋玉的《神女赋》写女神之美,也用明月来形容:“皎若明月舒其光。”唐代墨客李白《古风》诗中:
眉目艳皎月,一笑倾城欢。
女子的美目流盼,赛过皎洁的玉轮,顾盼生辉之处,自有情意无限。韦庄在《菩萨蛮》词中描述:“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也用玉轮来比喻美人。宋代晏几道《蝶恋花》词中:
斜贴绿云月牙上,弯环正是愁眉样。
以“月牙”来比喻少女的姣美边幅,豆蔻年华,因情生愁,哀伤轻浅。苏轼《宿望湖楼再和吕察推诗》中:
月牙如佳人,出海初弄色。
娟娟到湖上,潋潋摇空碧。
诗句用佳人来比喻月牙。明代苏福咏月诗中:“嫦娥底事装扮
古代诗歌中玉轮与女性的密切联系,还存在一定的社会历史成分。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女性一贯处于男尊女卑的生存状态,作为弱势群体的女性,无论是宫廷豪门的女子还是百姓人家的普通女子,都难以摆脱“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曹植《美女篇》)的悲苦命运。
因此,一到夜晚,天上那一轮明月就成了古代女子最好的伴侣,“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吕本忠《采桑子》)她们对着玉轮倾诉苦闷与相思,寄托爱恋与心愿,成为古典诗歌中描写女性常涌现的情境。张九龄《赋得自君之出矣》诗中: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诗中满月减清辉,暗示女子色衰,以玉轮的盈缺变革表达韶光流逝中女子的相思、孤独与感伤。李白的《玉阶怨》诗中: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女主人公在月下的台阶上久久伫立,她的罗袜已被深夜冰凉的露水浸湿,她只好回到室内,又隔着水晶帘子凝望那一弯秋月,只有这月才明晓她内心的幽怨。明代高棅《唐诗品汇》(卷三十)赞誉“此篇无一字言怨,而隐然幽怨之见地于言外。”可见月意象是古典诗歌中抒写女性阴柔美的主要载体。
团圆与思念的象征圆月、满月受人喜好,是人们心目中最为美满、圆润、丰裕的玉轮。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曾说过“圆是宇宙间最和谐的图像”它给人柔和、幽美、完全的觉得,看起来感到很愉快,很舒畅。古典诗词中的玉轮意象,还是团圆的象征,寄托着人们期盼团圆的心愿,“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王建《十五夜望月》),“三五夜中月牙色,二千里外故民气。”(白居易《八月十五夜禁中寓直寄元四稹》)抒写游子中秋夜望月怀乡的情思。
那么,月与 “团圆”之义是如何联系起来的呢? 从现有的文献资料来看,上古至先秦两汉,人们是把玉轮作为神灵来祭拜,《礼记·祭法》云:“夜明,祭月也。”郑玄注曰:“春秋传曰:日月星辰之神。”《礼记·祭义》记载:“祭日于坛,祭月于坎,以别幽明,以制高下。” 可知先秦两汉时期,我国就有了拜月的风尚,但还没有脱去祭礼的某些仪式。到了隋唐时期,拜月则完备成为中秋节的风尚习气。
当此节时,皓月当空,高下同乐,全民欢欣,因此又被称为团圆节。唐宋往后,中秋节祭月、赏月的习俗愈加盛行。拜月这一风尚至元、明、清相沿,在戏曲作品中亦有反响,如王实甫《西厢记》中崔莺莺拜月烧喷鼻香,祈求美好的爱情生活;关汉卿《拜月亭》中写王瑞兰拜月烧喷鼻香,祷祝亲人安康、夫妻团圆等。拜月、赏月的风尚,在中原民族中世代相传,中国人历来所保重的、钟情的,莫过于中秋节的那轮皓月了。
人们总希望“月常圆、人常久”,然而有圆必有缺。墨客由玉轮的阴晴圆缺进而遐想到世间的聚散离合,希望把无尽的思念之情通过玉轮通报给远方的亲朋好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水调歌头》),期盼明月千里寄相思。
每当孤臣、游子流落异地、沉沦腐化他乡之际,夜空中那一轮皎皎明月,就成为他们思乡顾国的情绪寄托。如南唐后主李煜《虞美人》词中: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顾月明中。
寄寓亡国之君的故国之思;“无言独上西楼,月似钩。”他独自登上西楼,昂首见月牙如钩,勾起一串旧恨新愁。李白《静夜思》中:
昂首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诗句简洁而朴实地表达思乡情怀,在这一抬一低头之间,墨客生动地勾勒了一幅月夜思乡图。“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张九龄《望月怀远》)虽然人远隔千山万水,但却共同拥有一轮明月,明月牵动两地的相思。
安史之乱后,杜甫颠沛流离,有家难归,《月夜》诗中写道: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夜晚皎洁的月光,通报着因战乱而被迫离散的家庭无尽的思念。他在《月夜忆舍弟》诗中写下: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兄弟皆分散,无家问去世生。
范仲淹《苏幕遮》词中“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一轮明月反衬出墨客身在异域,倍感孤独寂寞,借酒浇愁,却难以排解心中的思念之情。正所谓“一夕高楼月,万里故宅心。”(白居易《江楼闻砧》)月意象承载着墨客的乡愁, 抚慰着墨客内心的凄苦,成为墨客心灵孤寂时的情思寄托与精神家园。
美好高洁的空想寄托
玉轮的视觉色彩是多样的,刚刚涌如今夜空中的玉轮,黄中透着赤色,逐步地变为浅黄色,洒下银色的清辉。一个故意思的征象是,中国古代诗词在表现玉轮的色彩时,很少表现它的黄色,或者说金色,倒是明显侧重于白色、银色。
墨客偏好的是“皓月”“霜月”“冷月”,把满月称为 “银轮”“冰轮”“玉轮”“玉盘”;弯月叫作 “银钩”“玉钩”等,如“银轮玉兔向东流,萤净三更恰好游”(姚合《对月》),“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苏轼《阳关曲•中秋月》),“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王沂孙《眉妩》),“天上分金镜,人间望玉钩”(李贺《七夕》)等,描写玉轮皎洁、清澈、冰清玉洁、明哲保身的特色,寄托文人志士内心美好高洁的空想与志趣。李白《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诗中: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上苍揽明月。
明月正是李白高远的志向情趣的生动写照。王维《山居秋瞑》诗中写道: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里馆》诗中:“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泛前陂》诗中:
澄波澹将夕,清月皓方闲。
月光照耀下的澄澈、宁静的境界,寄托着墨客阔别尘俗,恬淡自适的空想与心境。
刘禹锡把墨客高洁超脱的情怀表达得更为直接:“尘中见月心亦闲,况是清秋仙府间。”( 《八月十五昼夜桃源玩月》) 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怀抱收复中原、抗金复国的壮志,却接连遭受排挤与打击,这首《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词云: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明月升上了树梢,惊醒了栖息在枝头的喜鹊;而喜鹊惊飞,自然也就会引起“别枝”摇荡。同时,清凉的晚风垂垂吹拂,传来了远处的蝉鸣声。词人把半夜“清风”、“明月”下的自然景致描述得令人悠然憧憬,表明辛弃疾被贬谪后的清闲超脱的心境已融入清澈、安谧的月色中。
历史与韶光的见证
玉轮高悬于夜空,亘古悠远,它见证历史,也邀约未来,易引起墨客们无限的遐思。玉轮见证了朝代的更迭,历史的变迁。墨客面对历史陈迹,感叹兴亡,借月意象抒写思古之幽情。李白《苏台览古》诗中写道:
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
苏台荒废,当年繁华已歇,物是人非,惟有江月不败。江上的一轮明月,照见过吴宫的繁华,成为沧桑巨变、昔盛今衰的历史见证者。又如刘禹锡《石头城》写道: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昔日繁胜的六朝之都,如今已是一座空城。只有那淮水东边,古老而清冷的明月,夜深时分,“还过女墙来”照临昔日的都城。郎朗孤月成为六朝古都兴亡和人事变迁的见证者。
玉轮时圆时缺, 周而复始, 亘古不变。玉轮的永恒与人生的短匆匆,引发墨客对宇宙和人生哲理的思虑。面对明月,墨客神思飞跃,战国时楚国墨客屈原在《天问》中首先发问“夜光何德, 去世则又育?”明月长在,人生短暂的喟叹油然而生。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诗中: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江月无声, 明月常在, 只是代代人不同而已。个人的生命是短暂即逝的,宇宙的存在则是绵延久长的,因此,“代代无穷已”的人生就和“年年只相似”的明月得以共存。李白《把酒问月》诗中写道:
今人不见古时月, 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 ,共看明月皆如此。
今人古人渺若流水,而月却亘古如此,周而复始地照临着苍茫的宇宙,人生短暂而明月常在的喟叹油然。“年年今夜,月华如练”(范仲淹《御街行》)明月长在,比较之下,人生是多么的短暂,墨客的深奥深厚喟叹总是或多或少地流露出对付人生时空局限性的审美悲情。
当代作家老舍看玉轮引发对现实的无穷感慨,“多少次了,我瞥见跟现在这个月牙一样的月牙儿,多少次了。它带着各类不同的感情,各类不同的景物,当我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的在我影象中的碧云上斜挂着。它唤醒了我的影象,象一阵晚风吹破一朵欲睡的花。”(《月牙儿》)学者朱自清则以一份难得的清闲心情 “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荷塘月色》)永恒而安谧的玉轮, 引发了古今文人骚客对付宇宙与人生的哲理思考和悠悠情思。
月作为古今共赏的意象,细究起来审美意蕴竟如此的丰硕与深广。历代文人墨客正是在这苍茫无边的月色中得以思接千古,慨天地之茫茫,收万物于笔端,使咏月诗充满了无穷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