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被流放儋州之时,年已六十有二,胡子都已经白了,“垂老投荒,无生还之望”,以是他已做好了客去世异域的准备,他在给朋侪的信中写道:“昨与宗子迈诀,已处理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墓,次当作棺,乃留手书于诸子,去世则葬外洋。”但这悲哀只是暂时的。对付苏轼来说,人生没有绝境。正如他在坐船驶离前,与弟弟苏辙匆匆一晤,写下的诗中有“他年谁作舆舆志,海南万里真吾乡”诸语,显然,他已经准备好了坦然面对统统。
林语堂师长西席曾经说过:“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物,是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他的生平是载歌载舞,深得其乐,忧患来临,一笑置之。”信是此言非虚。大概,对付随遇而安的苏轼来说,只需有一点阳光,便能残酷余生吧。
而关于苏轼在海南的这段历史,《宋史·苏轼列传》里用了七十二字作阐述:“又贬琼州别驾,居昌化。昌化,故儋耳地,非人所居,药饵皆无有。初僦官屋以居,有司犹谓不可,轼遂买地筑室,儋人运甓畚土以助之。独与幼子过处,著书以为乐,时时从父老游,若将终生。”史家笔法用墨极简,但我们还是能从中看出一些眉目来:其一,儋州的生活条件十分艰巨;其二,儋人待苏轼极其友善;其三,苏轼的豁达本性不改,苦中亦能得其乐。
韶光回溯到绍圣四年,苏轼父子抵达儋州后,昌化军使张中敬仰苏轼的为人,腾出官舍让其居住,不虞被上官闻知,严词苛责,并将苏轼父子赶了出来。幸运的是,无处立足的苏轼碰着了友善的黎族同胞,他们在桄榔林中为其盖了一间茅草屋,并送来粮食和蔬菜。正由于有此经历,后来当别人问及海熏风土人情如何时,我们的东坡居士给出了这样的回答:“风土极善,人情不恶。”
由于条件所限,苏轼父子所住的茅草屋并不稳定,遇着秋雨绵密的日子,屋外若下大雨,屋里必下小雨,用盆啊钵啊接不了许多,只得挪屋,从东屋挪到西屋,又从西屋挪到北屋,甚是狼狈。此时,别说居室内外有竹无竹,便是米缸里有米无米也顾不得了——但苏轼并不以此为苦,待得雨霁天晴,这些经历反倒成了他与朋侪谈笑的谈资。
放眼古今,贪官总能找到贪婪的情由,同样,清廉也会成为清官的一种习气,像苏轼这种人,不管到了哪里,最先想到的便是为那儿的人做点什么事情,亦即是俗称的“闲不住”。苏轼便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在苏轼到来之前,儋州的老百姓取露天积水和滩涂海塘里的水饮用,甚至常年患病。而苏轼在杭州、苏州等地治水颇有心得,为理解决当地百姓饮水问题,他亲自带领乡民探求水源,并在城东泉水喷流处开凿了一口水井,让人们喝上了甘甜适口的井水,生病的也日渐少了。为了纪念他,人们便把那口井命名为“东坡井”。与之相类,儋州一地至今还留存着关于东坡村落、东坡田、东坡路、东坡桥、东坡帽的许多掌故。
苏轼还很重视农耕,他劝当地人佃猎之余,播种水稻增加粮食产量,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他有《减字木兰花》词云:“春牛春杖,无限东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春幡春胜,一阵东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由此可见一斑。
苏轼是一个妙人,也是一个有趣的人。他少时“发奋识遍天下字,立志读尽人间书”。此番贬官海南,长途跋涉,不及带书,想读书的时候只能问当地人借。某日,他因抄得《汉书》而倍感欣喜:“到此抄得《汉书》一部,若再抄得《唐书》,便是贫儿暴富。”他将抄书比作发财,彷佛只要有书可读,便没什么好伤怀的。这境界,令人自叹弗如。
除了自己读书,苏轼还不忘带着当地人一起读。没有学校,他就在张中和黎族读书人家的帮助下开设学堂;没有教材和讲义,他就倾尽平生所学,不遗余力地实行文化教诲,硬生生地在“生不闻诗书,岂知有孔颜”的蛮荒之地培养出了一批饱学之士,引得海内外绅士纷纭慕名而来。由于有苏轼,当时的儋州俨然成了海南全岛的文化中央。据传,自赵匡胤黄袍加身到苏轼贬谪海南,在这一百多年间,海南全境从来没有人在科举榜上留过名姓。但苏轼在此讲学多少年后,先是姜唐佐得中举人,其后又有符确进士及第,正应了苏轼之前所说:“沧海何曾断地脉,珠崖从此破天荒。”纵不雅观有宋一代,海南共中进士十二名,而这,与苏轼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如果说“南包公”海瑞是海南原著民的俊彦,那么苏轼则可算作“新海南人”的代表。与每一个来了就急着离开的人不同,苏轼在最初的时候可能也曾有过怨念,生恐客去世异域,但终极他将渡海前“海南万里真吾乡”的预言变成了现实,并为了让这个第二故乡变得更美好而不遗余力。以是,如今这个椰风飘荡的海中岛屿,是海南人的海南,也是苏轼的海南。
元符三年,徽宗登基,苏轼遇赦北归,临行在即,看着日日前来相送的百姓和友朋,苏轼心中感慨万千,遂作《别海南庶民表》一诗,表达他对这个流放之地以及流放之地的公民的感念,诗云:
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
平生死活梦,三者无劣优。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
千年往后我们回过分再去看时,忽然创造,苏轼的这一场流放,何尝不是流芳呢?
(潘玉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