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李元洛师长西席以诗论与诗评鸣世,亦以“诗文化散文”名世。
其诗文化散文集《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元曲之旅》风行多年,不断重版。
今年仲春,三书经校正修订,易名《唐诗天地》《宋词天下》《元曲山河》,由中国工人出版社印行新版。
《绝句之旅》《清诗之旅》,则经作者校订后,由上海东方出版中央新版印行。
此二书承出版方授权本平台,共择发八篇,每周一篇,于八、九两月刊毕。
读者如一读钟情,可网购全璧,握瑜怀瑾,不亦快哉!

《绝句之旅》摘选(一)

洛阳

洛阳行|李元洛绝句之旅摘选一

◇故宅情◇

我的籍贯虽然是南方的湖南长沙,但地处北国的河南洛阳,那有五千年历史、曾做了三千年文化中央的“十三朝古都”的洛阳,却是我儿时的摇篮。

世上的芸芸众生,对他们的生身之地大都怀有与生俱来的眷恋之感和怀念之情,由于那是一条河流最早的源头,一株绿树最早的根系。
小时候,偎在母亲膝下听她笑谈往事,依稀知道洛阳并非一样平常的城邑,而是城市中的名门王谢,古城墙犹如长长的臂膀,将洛阳和它久远的历史与沧桑一起抱在臂弯里。
母亲还说我们住在西郊一所历年累月的宅院,靠近吴佩孚的练兵营房。
庭院深深,周遭寂寂,年轻的她摇我入睡时,几次看到玻璃窗外站着身着盔甲、手执戈矛的武士。
母亲她言之凿凿,我听来心旌摇摇,对洛阳平添一种神秘的孺慕之感。
及至年纪已长,才知道洛阳不仅是生我的故地,而且是中国诗歌的故乡。
古老的《诗经》不用说了,《国风·周南》就曾和洛阳一带的麦浪同时歌吟;魏晋时期,孔融、陈琳等“建安七子”和嵇康、阮籍等“竹林七贤”,以及潘岳、石崇等“金谷二十四友”,热闹了洛阳当时的文苑与诗坛,何况还有“三曹”之一的曹植,他以洛水为墨汁写下了芬芳悱恻的《洛神赋》,而历时十年以水磨功夫磨成一篇《三都赋》的左思,则笑将“洛阳纸贵”这一针言,赠给后代文人去自吹与他吹。

最令人憧憬的是李唐时期。
这倒不是由于唐初以长安为都城,将洛阳做行宫,自唐太宗李世民起,洛阳先后被称为“神都”或“东京”,而是由于大墨客李白曾“八”游洛阳。
其他作品暂且不论,仅仅那首《春夜洛城闻笛》,就让“李迷”如我大饱耳福了。
而另一位大墨客杜甫,从幼年到中年曾经在这里几度流连,他和李白首次的历史性会见也在此地,借用当代名墨客徐志摩的名句,两颗巨星“交会时互放的光亮”,照明了中国文学史的有关篇章,也照亮了我因年代久远而若明若暗的想象。
我自小与文学特殊是文学中的诗附近相亲,除了父亲对我的影响,冥冥之中是否也应拜诗城洛阳之赐呢?

我在十年前写的散文《故乡三叠》里,曾经将我的生身之地并与我的名字结下不解之缘的洛阳,称作第二故乡。
但我数十年来却无缘前往拜访,直到不久之前,由于一个有时的机缘前去郑州,复承河南大象出版社的美意,由该社我的朋侪何宝民兄陪同前往,才了却几十年来“中央藏之、何日忘之”的夙愿,圆了半生啊今日已是大半生的未圆之梦。

西出郑州,坦开阔荡的高速公路如一支快箭射向天边,车经古沙场荥阳,过杜甫的巩县与偃师,耳畔是箭矢破空的啸声与风声。
还在远郊,洛阳便洞开她母亲肚量胸襟般的宽阔原野欢迎我,牡丹花会已经谢幕多日了,但公路两旁绿化带的花丛中,时时仍旧有几枝坚持到末了的牡丹在等我。
进城之前,我们先去城外的白马寺,寺内有两株年事已一千五百年以上的古柏,在李白杜甫之前,它们就站立在那里了。
我轻抚它们苍老的躯干,口中念念有词:我来看你们了,我来看你们了!
在风中喃喃自语的古柏微俯身躯,像老人对一个自出远门就从未回家的孩子:等你已六十年了,半个世纪都已经由去,人生不满百年,你怎么才回来呢?

暮色由苍茫而苍老,我们终于和夕阳的余晖一起到达洛阳。
沿中州大道穿城而过,住进西苑路口的友情宾馆,与我儿时所栖的西郊比邻。
夜幕早已从四面合围,满城的华灯早已伸开笑靥,我迫不及待地独自走出大门,伫立在车如流水的街头,左顾右盼,明知是一厢宁愿,乃至是痴心企图,但却仍旧企图寻觅我呱呱坠地的儿时,谛听李白那迢遥渺茫的歌声: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东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宅情!

——《春夜洛城闻笛》

开元十二年(724),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的李白“杖剑去国,辞亲远游”,离开家乡四川而出三峡,下江陵,闯荡江湖,追求功业。
他先是在湖北安陆入赘故相许圉师之家,娶其孙女为妻,从此“酒隐安陆,蹉跎十年”。
其间与其后随处奔驰,几度上书如韩荆州等封疆大吏,还初入长安,企图得到当朝的赏识,但始终怀才不遇。
他曾与好友元演首游洛阳,时在开元二十二年(734)春天,刚过而立之年。
上述这首诗,是不是他初游洛阳时写成的呢?一个人对故乡思念最殷,大约一是在失落意之时,一是在得意之际。
失落意时忆念故乡犹如怀念母亲,得意时想的则每每是“衣锦而归故乡”了。
在历经江湖的风波之后,李白晚年平生唯一一次参军就站错了队,因参加永王璘的部队而被唐肃宗流放夜郎。
乾元二年(759),他途经鄂州(今湖北武昌),与朋侪史钦同游黄鹤楼,虽然命途多舛,却仍旧心系家国,何况又闻笛声,更撩动乡关之思,于是写下了《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这首名诗,与二十多年前写的《春夜洛城闻笛》遥相呼应:“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都是写闻笛而思故乡而怀故国,前者只有轻愁,毕竟日之方升,还有许多憧憬与希望,后者却多苦恨,由于夕阳早已西下,前面已是一片暮色苍茫了。

我在街头举目四望,前面有一个颇大的街心花园,盛开鲜花也盛开当代的盛行音乐,许多市民正在乐声中灯光下翩翩起舞。
物非人更非,我到哪里才能寻到李白的那一支玉笛,拾起他的一句笛声呢?李白的“故宅”是四川彰明县青莲乡,而初到洛阳的夜晚也让我难抑满怀故土之情,我慈爱的母亲不久前已经仙逝,我千里远来生身之地,有一半是为了表达我对母亲的纪念。
巷尾街头,在何处才能寻觅到她年轻时的身影?月明星稀,在哪里还能听到哪怕一声她哼咏的摇篮曲呢?

◇喷鼻香山月◇

川人李白春夜在洛城闻笛,不禁怀念起自己的故里,晚年的白居易,则不仅在洛阳定居,而且真正将洛阳当成了自己的家乡,百年之后也不按一样平常的习俗归葬原籍,而是在龙门对面的喷鼻香山上选择了自己的长眠之地。
喷鼻香山,这个名字读来本就令人齿颊生喷鼻香了,何况其上的“白园”,更令人想起花开时节动京城时,那喷鼻香远益清的牡丹花中的白牡丹。

洛阳,只是李白行色匆匆的人生中一个主要驿站,但却是白居易转徙流落生涯的末了港湾。
他原籍太原,祖上搬家下邽(今陕西渭南),生于河南新郑,以上三处他都可以认为是自己的故里之地,但洛阳无论如何不是他的故乡。
长庆四年(824),白居易从杭州刺史任上回到洛阳,买下履道坊故散骑常侍杨凭的宅园。
大和三年(829),五十八岁的白居易以太子少傅的官职分司东都,往后的十八年中,他大部分光阴都在喷鼻香山度过。
他以好友元稹送给他的一笔高额稿酬修缮喷鼻香山寺,与寺院主持以及文朋诗友聚会,多次写诗赞颂喷鼻香山,自称“喷鼻香山居士”,去世时嘱葬于喷鼻香山琵琶峰。
洛阳市城区几经变迁,经考古发掘,履道坊在今洛阳市郊区安乐乡狮子桥村落之东,焦枝铁路西侧,不久前在原址修复成“白居易故居”。
我在洛阳匆匆两日,不及前去寻访,只能便道去龙门对面的喷鼻香山脚下,轻小扣叩白园的门环。

实在,白园门虽设而常开。
它朝西俯临伊水,与龙门石窟隔水相呼,与南面的喷鼻香山寺比邻而居。
进得园门,便是翠竹绿柳、青松碧水的“青谷”,青石砌成的登山小道就像一位殷勤的引导,呼唤并牵引我们拾级而上。
阳光从树隙叶丛中筛下,翠竹摇金,山道两旁的高树上鸟鸣嘤嘤,就像这位引导一起致送的欢迎词加讲授词。
经由“乐天国”,来到琵琶峰下,抬眼仰望,沿五十四级的台阶朝拜而上,墓前庄严的石阙便先来镇住你的眉睫。
石阙中题“望阙”二字,两侧的联语半为实写、半为想象:“嵩烟半卷青绡幕;伊浪平铺绿绮裳。
”石阙之后的平地,便是白居易墓。
我急趋而前,墓前砖石碑碣上“唐白少傅义冢”六个大字赫然入目。
墓周柏树森森,墓上青草离离。
离离青草,是在复制白居易的少作名篇《赋得古原草送别》吗?柏树丛中众鸟和鸣,它们是在合诵白居易的诗句吗?白园门前冷落车马稀,远不及对面龙门石窟之游人如织,一些人是去欣赏石雕艺术,不少人却是去拜佛求神。
顶礼墨客不如膜拜佛像,执着人间同时神往天国,在越来越世俗化与功利化的、远诗神而亲财神的社会,这更是人之常情了。
山下车水马龙,却又没有禁止鸣笛,山上本来是一方净土与静土,但传来的并非琅琅的书声与洋洋的诗声,而是隆隆的车轮声与嘟嘟的汽笛声,大煞四围的风景。
我把燥热盈耳的嚣声抛在山下,向千年之外接来白居易咏喷鼻香山的诗句,心头顿觉一片清凉:

老住喷鼻香山初到夜,秋逢白月正圆时。

从今便是家山月,试问清光知不知?

——《初入喷鼻香山院对月》

经年不到龙门寺,今夜何人知我情?

还向畅师房里宿,新秋月色旧滩声。

——《独宿喷鼻香山寺三绝句》之一

两首诗都是写秋日的喷鼻香山,喷鼻香山的秋月。
第一首作于“大和六年秋”,墨客第一次于秋夜入住喷鼻香山,面对高空明月,他是痴把他乡作故乡了,还老天真地讯问明月懂不睬解他的心思,这真是如莎士比亚所说,“墨客都是傻子和疯子”。
第二首诗前有引言解释“五年秋病后独宿喷鼻香山寺”,久病未来,一朝重临,更是永夜难眠,与新秋月色、伊水滩声附近相亲。
我在墓园徘徊,低吟白居易上述写喷鼻香山的诗篇,想到现在有些论者对晚年白居易的作品颇有微词,真不免为他抱憾和叫屈,如果能够轻声唤醒他霍然而起,我真想和他就地作竟日之谈。

有些论者对白居易晚年多有贬语,如“那极言直谏的拾遗风采逐渐消逝在‘安分守己’的庸俗生活状态之中,由无私谏官一变而为‘喷鼻香山居士’与‘醉吟师长西席’”,等等。
这,难免不免过于求全责备了。
一位旧时期的文人,生活在极权封建统治之下,本身又是系统编制内确当局官员,敢于写以《新乐府》《秦中吟》为代表的“讽喻诗”,以至“权豪贵近相目变色”,“执政柄者扼腕”,“握军要者切齿”,就已经十分难能名贵了,古往今来,有多少作家能有如此担当而为民请命呢?他中年时由于持不同政见曾在麟德殿与天子激烈辩论,乃至情词激动地搪突龙颜:”“陛下,你错了!
在场的人无不相顾失落色。
不要说杜甫,连最“傲”的李白彷佛都没有这种可称“大勇”的表现,而现当代秉有这种节操风骨的作家与官员又能有几人?中唐政局日益险恶,贵为帝王有时尚且朝不保夕,怎能哀求遭受过三次贬谪打击而又年华老去的白居易永葆青春,“将革命进行到底”?他离任杭州时,将在杭三年的官俸留在州库,作为“公用缓急之需”。
纵然到了老病交侵的垂暮之年,他仍旧关心时艰民瘼,变卖家产开凿龙门伊水“八节险滩”与“九山峭石”,“七十三翁旦暮身,誓开险路作通津。
夜舟过此无倾覆,朝胫从今免苦辛。
十里叱滩变天河,八寒阴狱化阳春。
我身虽殁心长在,暗施慈悲与后人”(《开龙门八节石滩》),而且他还有今日许多知识分子乃至所谓“文化名人”所不具备的自省意识与后悔精神,他总为百姓啼饥号寒而自己衣食无忧惭愧,他从前就曾说“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新制布裘》),而晚年在《新制绫袄成感而有咏》一诗中,仍旧思己及人:“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
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
”且不说今日的食民之禄的浩瀚公仆,纵然是所谓文化精英,是不是都能像白居易一样做到或者哪怕是想到呢?

“去看下面的诗廊吧!
”宝民一声呼唤,使我从往事千年的沉思冥想中回到阳光近午的当代。
从墓地沿阶而下往右不远,即是依山而建的诗廊,上面尽是当代字画名家为白居易诗词所作的字画之碑刻。
第一幅便是《琵琶行》,我不禁逸兴遄飞,当着宝民与途经的飞鸟年夜声背诵起来。
得意忘形高歌低咏之际,只听得宝民说:假如白居易听见了,只怕会欣然起身,讯问是谁在背诵他的作品吧?

◇金谷园◇

宝民是伴我寻根的朋友兼导游,他善解人意,让汽车在市内的中山大道和九州大道上穿行,并买来一张洛阳市舆图交给我,让我手持这宽长不过两尺的舆图,去丈量洛阳广阔的幅员,探测往昔数千年的岁月。

实在,洛阳虽有“九朝”或“十三朝”故都之称,又和北京、南京、西安一起被称为中国的“四大古都”,但除了城东的白马寺与城南的龙门石窟和喷鼻香山公园,许多曾经煊赫在史册中与诗文里的名胜,在世事沧桑与刀兵水火之中,仿佛约齐了似的大都失落踪了,现在崛起的已是一座面孔全非的当代新城。
当然,纵然失落踪,也还是留下了若明若暗、若浅若深的足印履痕,让有心人在荒烟蔓草中去寻踪觅迹;又有如卷帙浩繁的史册,现在虽然只剩下了年代湮远的断简残篇,但也足以让后人去摩挲凭吊,发念天地之悠悠的抚今追昔之情。
当年显赫一时的“金谷园”,不便是如此吗?

金谷园,是西晋大富豪、大官僚石崇营建的冠绝当时的别墅。
金谷水悛改安、洛阳东南流经此园,故名金谷,世称“金谷园”。
石崇何许人也?他出身于富豪世家,是司徒石苞之子,今日所谓的“高干子弟”。
他原籍渤海南皮(今河北南皮),生于青州(今山东临淄),因其父助晋武帝司马炎篡魏有功,加之他在平定吴国的战役中也颇有战绩,于是青云直上,历任征虏将军、荆州刺史、太仆、卫尉卿等要职高官。
他搜刮民脂民膏,乃至劫掠过路客商,因此积财如山,贵而且富。
世家贵戚王恺是司马炎的舅舅,在帝王的支持导演下,王恺与石崇争豪比奢,但王恺总还是居于下风,可见石崇之极欲穷奢,富甲天下。
石崇与王恺虽“互”为而且“富”为敌国,但他们视珍宝如瓦砾,轻人命如草芥,却堪称伯仲之间,一丘之貉。
石崇还附庸风雅,爱好字画,他与当时的名流潘岳、左思、陆机等二十三位文人学士结成诗社,号称“金谷二十四友”。
他的文名虽远不及潘、陆等人,但以官位之高,就责无旁贷地担当起今日所谓的“主编”之职,编成《金谷诗集》并为之作序,只管“媒介”是否出于秘书之手,至今尚是疑问。
据石崇在《金谷诗集》序中记载,园内朱楼玉榭、楼阁亭台,不下数百处之多,而清泉茂林与奇花异木,也莫不毕备。
金谷园极一时之盛,其以是有名,还与“绿珠”有关。
据宋初江西宜黄人乐史所撰《绿珠传》记载,绿珠姓梁,西晋白州博白县(今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白县)人,“美且艳,善吹笛”。
石崇出使交州时以三斛珍珠将其买回,在金谷园内新建一座豪华的高楼供其游赏。
不过好景不长,“八王之乱”时,赵王司马伦专权,其翅膀孙秀派人索求绿珠,石崇断然谢绝——此人虽不仅乏善可陈,而且劣迹斑斑,但这一点彷佛还表现了对绿珠的看重和做人的骨气,比马嵬驿时的唐明皇还是略胜一筹。
孙秀当然也是隧道的小人一个,便诬告石崇勾结淮南王司马允谋反,司马伦于是派兵来捕杀石崇。
兵至楼下,石崇对绿珠说:“我今为尔得罪。
”绿珠含泪而答:“当效去世于君前。
”言毕跳楼自尽。
石崇爱美人而不爱身家,不仅自己一命呜呼,而且满门抄斩,母、兄、妻、子十五人均被杀。
为了一个侍妾而祸及满门,这个石崇又实在自私屈曲得可以。
后人感念绿珠之不幸与刚烈,就将此楼称为“绿珠楼”,从唐代至清代,多情多感的墨客及剧作家对这一题材吟咏不绝,作品足可以编成一部专集,如果叫我命名,就称之为《绿珠集》或《红颜薄命集》吧。

唐人许浑的绝句《金谷园》就说:“三惑沉身是此园,古藤荒草野禽喧。
二十四友一朝尽,爱妾坠楼何足言。
”古人认为酒、色、财惑乱民气,故统称“三惑”,石崇嗜酒是不待多言的了,敛财也是他丧命的主要缘故原由。
在洛阳东市临刑前,石崇说:“奴辈(指司马伦、孙秀等)利吾家财。
”刑人针锋相对:“知财致害,为什么不早把财产散掉?”石崇位高权重,在最高权力集团的斗争中,他难逃高处不胜寒的客不雅观规律,这是他家破人亡的又一缘故原由。
石崇与潘岳等人谄事晋惠帝司马衷的皇后贾后,和权过人主的贵戚、贾后的从侄贾谧,而司马炎的第九个儿子是赵王伦,他用孙秀的诡计诛灭贾后与贾谧等后党,自行称帝,石崇包括潘岳等人自然就在劫难逃了。
石崇好色,这当然也是他杀身之由。
他本来已妻妾成群,还要将绿珠据为己有,无辜的绿珠就成了他亡身的导火线。
以上各类都不必去管它了,令人同情的是绿珠,不然,历代的诗人为什么会对她咏叹不绝呢?咏寒山寺出名的张继,其《金谷园诗》也有“年年啼鸟怨东风”之句,直至清代,金谷园虽然早已埋没无存,墨客武攀龙的《金谷春晴》还在说:“名园渺渺水悠悠,柳色花喷鼻香满陌头。
不是东风吹不散,春光尚觅石家楼。

在浩瀚咏绿珠与金谷园的诗作中,我最欣赏的,是如下三首唐人之诗:

繁华事散逐喷鼻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杜牧《金谷园》

大抵花颜最怕秋,南家歌歇北家愁。

从来几许如君貌,不肯如君坠玉楼。

——汪遵《绿珠》

洛阳佳丽与芳华,金谷园中见百花。

谁遣当时坠楼去世?无人巧笑破孙家。

——李昌符《绿珠咏》

绿珠,本来是民间的一位良家少女,有如南国山野间的花枝,本该当有自己的春天和生命,但却不幸被强行采摘而擅自移栽北方,在豪贵之家的花瓶中养活。
听说石崇对她颇为偏爱,她的跳楼自尽,大概是为了回报石崇,人家毕竟是由于自己而招致杀身之祸,但更紧张的恐怕是义无再辱,是为了守住人的肃静的末了一道防线与底线吧?莎士比亚在其名著《哈姆莱特》中说过:“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
”绿珠的短暂年华,谱写的不是一支欢快颂而是一阕悲怆曲,这便是她得到时人与后人同情的缘故原由。
杜牧另有七律《金谷怀古》:“悲惨遗迹洛川东,浮世兴废万古同。
桃李喷鼻香消金谷在,绮罗魂断玉楼空。
往年人事伤心处,今日风光属梦中。
徒想夜泉流客恨,夜泉流恨恨无穷。
”诗写得不错,然而其七绝更因此少胜多,尤其是“落花”与“坠楼人”的奥妙遐想与象征,更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地表现了墨客的惋惜与追怀,纯然是一派唐诗的风华与格调。
汪遵是晚唐墨客,工于七绝,以咏史诗著名,“晋臣荣盛更谁过,常向阶前舞翠娥。
喷鼻香散艳消如一梦,但留风月伴烟萝”,他的《金谷》一诗,显然不如《绿珠》之作,前者写的不过是“人生如梦”之人所共有与共知的感慨,后者则以他人的“不肯如君”,赞颂了绿珠的倔强与刚烈,落笔便有了新意。
李昌符是汪遵的同时期人,他的《绿珠咏》则从另一个角度和侧面着墨,说绿珠如果不去世,当会使孙秀家破人亡,这种视角与笔墨,就别开生面而非蹈常袭故。
史载,绿珠与石崇去世后不久,司马伦部将王舆拥护惠帝复位,杀去世孙秀,司马伦父子及同党多人也均被处去世,这真是所谓“君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

洛阳市内有一条“金谷园路”,还有“金谷汽车站”,但此金谷非彼金谷。
据南朝陈代释智匠所撰《古今乐录》记载,绿珠所作的《懊侬歌》说:“丝布涩难逢,令侬十指穿。
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
”金谷园的故址,在今洛阳老城东北五公里处的孟津县送庄乡凤凰台村落周围。
我们离开洛阳东返郑州时,驱车前去寻访,只见田园里麦苗如浪,高速公路上车流如水,再也寻不到金谷园的一点遗迹,当然更看不到绿珠坠楼的身影——如果她正凌空坠下,我们又正在事创造场,当会飞身上前捧住这一团落红——可是当时穿越韶光隧道模糊传来的,只有杜牧领唱的悱恻动人的歌声。

◇上阳宫◇

唐王朝的都城虽然是长安,但洛阳一贯是唐代的陪都,其地位与报酬仅次于首都。
武则天改国号为“大周”之后,由于她残酷地杀害了唐高宗李治的王皇后与萧淑妃,内心惊骇不安,于是移都洛阳,乃至将洛阳称为“神都”。
洛阳本来是历代许多帝王的都城,唐高宗和武则天又于此大兴土木,洛阳城规模之弘大,建筑之宏伟,于是可以与长安媲美。
洛阳和长安,有如两颗硕大的明珠,在当时的中国乃至全体天下的城市建筑中,都闪耀着最为夺目的光彩。

在洛阳浩瀚的宫殿楼台之中,我最早知道名字并时驰想象的便是“上阳宫”了。
还是在少年时期,我就读过白居易的长诗《白发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开篇一行就有如《悲怆奏鸣曲》的第一个乐句,一开始就来敲击我的心,那“红”与“白”、“老”与“新”的强烈比拟,几十年来在我心中总是挥之不去。
他的好友元稹的短制《行宫》,寥寥二十字,更使我一读难忘。
少年的我不免痴想,什么时候,我能按迹寻踪,去那古老的行宫参不雅观、凭吊一番呢?及至年纪已长,方知早在为时八年的“安史之乱”中,洛阳城就已遭到严重毁坏,“宫室点火,十不存一”。
唐末及五代初年,朱温曾敕令修葺与重修,但犹如病入膏肓的老人,任何大补药与强心针,均已无法召回他的康健与青春。
及至北宋时金人攻占洛阳,不是楚人而是金人一炬,可怜焦土,洛阳城内外以木构造为主的建筑,全部灰飞烟灭。
上阳宫当然也荡然以尽,片瓦无存,但它究竟还是幸运的,它毕竟还存留并长留在白居易与元稹等人不朽的诗句里。

我来洛阳,是为了发思古之幽情,抒兴亡之感慨,从古遗迹中探寻于当代有所借鉴的新意义,系心已久的上阳宫不能不去寻访。
上阳宫本是唐高宗所建的宫殿,他晚年常在此听政,武则天帝号“武周”后又加扩建,以此为施政之处,末了亦病去世于此。
它的位置在宫城之西,今日洛阳市西南涧河入洛河处的瞿家屯、兴隆寨一带。
当年上阳宫横跨涧河两岸,宫内殿堂楼阁,亭台园池,备极一时之盛,唐墨客王建的《上阳宫》就说“曾读列仙王母传,九天未胜此中游”,即可见一斑。
我的下榻之地西苑路友情宾馆,与当时的上阳宫相距不远,乃至可以说呼吸可闻,于是我便和宝民就近前往探访。
游目四顾,洛阳“海关”与“上海宫大厦”等高层建筑昂首于天,鳞次栉比的居民住宅匍匐于地,已见不到上阳宫的哪怕一角飞檐,也听不到檐角的一声早已喑哑的风铃了。
只有涧河的流水依然汩汩,只有洛河的波浪仍旧滔滔,汩汩与滔滔,它们在说些什么呢?它们大概还在吟诵千年前元稹的《行宫》吧: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从唐高宗起,前后有六个天子移都洛阳,历时四十余年,唐玄宗李隆基在此也曾居住十年之久,元稹所写的白头宫女闲坐说玄宗的行宫便是上阳宫,即唐玄宗当年的驻地。
唐代由盛而衰的关键,乃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而安史之乱的发生,与最高统治者唐玄宗的由“英明”而“昏愦”,由励精图治、举贤任能而享乐、腐败、任用奸人密不可分。
封建帝王大都是荒淫好色之徒,唐代天子共二十一人,统治全国近三百年之久,霸占妃嫔宫女无数,至玄宗、敬宗、穆宗时更是变本加厉。
宋代欧阳修撰《新唐书》,就说“开元、天宝宫中,宫嫔大率至四万”,而李隆基在他还有所作为的前期,就曾任命一批“花鸟使”到民间采集美女,“后宫佳丽三千人”还嫌不敷,他以五十六岁的一介老夫,竟在骊山温泉宫将儿子寿王瑁的二十岁的妃子杨玉环据为己有,“三千宠爱在一身”。
由于杨贵妃受宠,许多宫人佳丽就被遣出而幽闭在其他场所,犹如白居易《上阳白发人》诗前引言所说:“天宝五载往后,杨贵妃专宠,后宫人无复进幸矣。
六宫有美色者,辄置别所,上阳是其一也。
贞元中尚存焉。
”人称韶光是最铁面无私的公道的裁判者,也只有韶光,才能让众生说出某些历史原形,由于主宰历史或随意粉饰、改篡历史的权柄在握者,已无法对他人的自由与生命构成威胁,更无法封杀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了。
白居易所说的“贞元”,是唐德宗李适的年号,距李隆基约有半个世纪,宫中囚禁的豆蔻年华,到那时早已白发如霜,而白居易与元稹写有关诗作之时,距李隆基更在半个世纪以上。
白居易之作锋芒毕露,元稹之作绵里藏针,李唐王朝的后代接班人其时已经自身难保,而早已一暝不视的李隆基更是莫可奈何了。

唐代写上阳宫的诗作不少,稍做统计,除以上所述之外,宋之问、张九龄、宗楚客、窦庠、刘长卿、王建、罗邺、刘沧等多位歌手,都参加过这一主题的合唱,连大墨客李白在《上皇西巡南京歌》中,也有“柳色未饶秦地绿,花光不减上阳红”之句。
在浩瀚的写上阳宫的诗作中,元稹之作突围而出、勇夺冠军,如果进行有关的评比,而且我又是评委,我当然会投它一票。
元稹的《行宫》是浩瀚干系诗作的俊彦,正如古人所说,寥寥二十字比得上同一作者六百余字的《连昌宫词》,王建的七言《宫词》多达一百首,也无法与这一首诗交流,而“《长恨歌》一百二十句,读者不厌其长。
微之《行宫》四句,读者不觉其短,文章之妙也”(明 ·瞿佑《归田诗话》)。
我读《行宫》诗,惊异于寥寥二十字之中,“宫”字竟然重复了三次。
一次是“古行宫”而以“寥落”冠之,一次是“宫花”而以“寂寞红”补足形容之,一次是“宫女”而以“白头”点染之。
在古行宫与寂寞宫花的背景之下,与红花相映照的白头宫女“闲坐”而“说”天宝遗事,无限的沧桑感与历史感便尽在个中矣。

盛唐时期,前来中国做生意的阿拉伯贩子惊叹大唐的繁华富强,曾经感叹说:“大唐是一座铁狮子,容纳统统,溶解统统。
”唐朝尤其是盛唐,当时曾处于天下的领先地位,然而,繁华的帷幕背后演出了多少宫廷与官场的恶行?壮大的外表之下埋伏着多少衰败的隐患?“安史之乱”后,这座铁狮子就屁滚尿流,终于连自己也溶解掉了。
那“上阳宫”呢?时任东都留守判官的中唐墨客窦庠,其《陪留守韩仆射巡内至上阳宫感兴》一诗说:“愁云漠漠草离离,太液钩沉处处疑。
薄暮毁垣春雨里,残花犹发万年枝。
”唐玄宗之后仅仅数十年,窦庠见到的上阳宫就已如此,千年之后我们旧地重游,当然也再也捡不到一片唐砖唐瓦了。
白天,入耳的是大众、当代、奔驰、宝马的滚滚车轮之声;夜晚,入眼的是炫耀当代文明的电灯、彩灯、霓虹灯的熠熠斑斓色彩。
市内的牡丹公园里,有一架颇具象征意义的巨大风车,风车啊风车,早已在风中车去了千年纪月。

◇天津桥◇

由汉魏至隋唐,在众生悠久的审美过程中,“洛阳八景”逐渐形成,加之唐代墨客柳宗元的锦心绣口题名,八景遂正式举行了命名礼。
如同一个人孩提时期有乳名而长成后一定要赐以嘉名一样,“洛浦秋风”与“天津晓月”就分别成了八景之一的美称。

洛河也名洛水,陕西西岳南麓是其最早的源头,它呼朋唤侣,一起东行,末了汇成一条颇有声势的河流抵达洛阳。
这是中国的版图中与历史上的一条名河,古人也称为“温洛”。
它的波峰浪谷里,曾经孕育和出身过许多美妙的神话传说。
远古的风吹来的见告我们,伏羲氏之时,有龙马从黄河涌现,背负“河图”,有神龟自洛水而出,背负“洛书”,伏羲根据它们画成八卦,就成了后来儒家《周易》与《洪范》两书的来源。
又说伏羲氏之女宓妃,溺于洛水而成为洛水神女,曹植就曾梦见洛水神女和贰心爱的甄妃,于是在洛河边徘徊,以洛水为墨汁写成了他悱恻芬芳的《洛神赋》,让今日的读者仍不免为之而时生丽思绮想。
洛浦,即洛水之滨,当年桃李夹岸,绿柳成荫,尤其是金风消夏、半月横秋之时,更是撩人诗兴。
那些风中的传闻,浪里的故事,已是事出有因而查无实据的缥缈烟云,只有墨客们的吟唱啊,却不绝如缕地外扬到如今。

有河就有桥,河与桥就像恋人,永久绸缪在一起。
洛河上最有名的桥便是“天津桥”,始建于隋炀帝大业元年(605),北对隋唐时皇城的正门也即端门,南通长约十里宽约百步的定鼎大街。
人言洛水贯穿城中,跨河建桥,有天汉之象,故名“天津桥”,又说天子门前的渡口叫“天津”,其桥就谓之“天津桥”。
不管如何,虽然隋与初唐之时还只是一座大船连以铁索的浮桥,它就已经赢得了“天津桥”的隽誉。
唐贞不雅观之时,浮桥改建为石桥,众生也称之为“洛阳桥”。
长虹卧波本来已经很美了,在拂晓时月色的映照之下,四周的景物更是俏丽迷人,以是“天津晓月”一词,便流传在水上风中和众生的心间唇上。
犹如曹子建之于洛水,天津桥与李白也有一段酒话与佳话:“忆昔洛阳董糟丘,为余天津桥南造酒楼。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是酒商董老板专门为李白在天津桥之南造了一座酒楼来招待他呢,还是此处本来便是一座董家酒楼,而向来牛气冲天的李白不免就此浮夸其词,这些都无法去讲求坐实了,但洛水是我生命的源头,天津桥名闻遐迩,千年后我来洛阳,当然要去洛浦寻源,也要去天津桥上凭栏眺望。

洛浦千秋。
如今沿堤新建的洛浦公园,幅员宽广,举动步伐当代,杨柳撑起一伞伞春日伸开的绿荫,梧桐奏响一行行秋声,它是市民的休闲福地,也是洛阳城一帧俏丽的插图。
而天津桥呢?我来时就向几位河南老乡打听它的踪迹,答案都是不明着落。
几经辗转探寻,才知今日城南洛河之上、洛河公路桥之东不远处的水中,有一座半露于水面的单孔石桥,上有四角亭一座,便是隋唐时天津桥的遗址。
上午从喷鼻香山看望白居易回来,我们的汽车在洛阳桥上驰行,桥上听说不准停车,宝民请司机在桥中之东侧略停少焉,我犹如“作案”般迅即冲下车去,俯身桥栏,向前方几十米处的天津桥旧址投去匆匆数瞥,算是向它打了一个初见面的呼唤。
别时随意马虎见时难,一见面就要分别,我频频挥手也频频回顾,而唐人咏天津桥的诗句早已纷至沓来,和桥下的流水一样彭湃在我的心头:

天津桥下冰初结,洛阳陌上行人绝。

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

——孟郊《洛桥晚望》

津桥春水浸彤霞,烟柳风丝拂岸斜。

翠辇不来金殿闭,宫莺衔出上阳花。

——雍陶《天津桥望春》

孟郊的诗,由实写而想象,借冰清玉洁的白雪与明月,表现了他阔别尘凡的高洁与高远的心胸。
前三句由近及远、由点及面地写面前冬日的雪景,末了却一笔宕开拓远,创造了“月明直见嵩山雪”的壮阔高远的境界。
来洛阳之前,我恰好去朝拜了中岳嵩山,但季候不是冬日而是春夏之交,而车过洛阳桥也是追风逐电,全然没有古人那份郊原信步的余裕与清闲,以是在洛阳桥上究竟能不能遥望到远在数百里外的嵩山白雪,就只能且待下回分解了。
孟郊于天津桥畔看见了嵩山之雪,雍陶在天津桥上又当如何呢?

唐高宗生平先后七幸洛阳,他在上元年间于天津桥北建造上阳宫。
武则天一朝,除回长安小住两年之外,均在上阳宫度过。
开元年间,唐玄宗五次来洛阳,每次居留都是一年以上。
上阳宫全盛之日,正是唐王朝壮盛之时,“安史之乱”后,唐朝的帝王不再东巡洛阳,国势如日下的江河,上阳宫也好似秋风中的落叶。
“津桥春水浸彤霞,烟柳风丝拂岸斜”,雍陶此诗“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王夫之《薑斋诗话》)。
自然界的春天年年准期而至,而人事的盛景却一去不复再来,在“翠辇不来金殿闭”之后,犹如孟郊诗的结句别开新境一样,此诗也逼出“宫莺衔出上阳花”的结语,不着一字议论,但兴废仅在数十年之间,人事沧桑之感,百年世事之悲,便尽在个中而于言外可想。
孟郊生当中唐,他表现的是出世之想,境界是高远的;雍陶时处末世,他抒写的是入世之思,境界是沉哀的。
唐帝国原来金黄的帷幕早已暗淡无光,而且千疮百孔,不久之后就要颓然落幕了,雍陶笔下的宫莺衔出的是上阳花,衔出的不也是唐王朝行将闭幕的吗?唐代隋而立,结束了分裂的南北朝而一统天下,如日之方中,但曾几何时,它也走向了没落的尾声,雍陶在天津桥上看到的,正是一轮将落未落的夕阳。
古希腊的伟大哲人柏拉图曾经说过:“许多胜利都会为胜利者带来杀身之祸,过去、现在、将来都是如此。
”小至个人,大至家国,不雅观今而鉴古,这不是很值得深长思之的吗?

生命之树早已过了着花的时令,生命之河已经奔流到了不舍昼夜的下贱,一偿数十年的夙愿,我终于有幸拜会了我的生身之地。
在洛阳城里溜达,亲近最初的泥土;在洛水之滨徘徊,朝拜最早的源头;在歌咏洛阳的绝句名篇中流连,温习中国最残酷迷人的文化。
是寻根?是圆梦?洛阳也终于认出了我这个离家远走久别不归的游子,赠给我一篇洋洋洒洒的《洛阳行》。

李元洛:当代诗论家、散文家、学者、研究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多所大学兼职、客座、名誉教授,中华诗学研究会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
出版《诗美学》《诗国神游逐一古典诗词当代读本》《唐诗天地》《宋词天下》《元曲山河》(“诗文化散文三部曲"全新修订本)等诗学著作与诗文化散文著作约三十种。

编辑/章雪芳 审核/小楼听雨 校正/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