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松古柏”,美其老也。人们历来以松柏的苍老为美,“地灵草木得余润,郁郁古柏含苍烟”最符合传统文人追求“古、雅、韵”的审美情趣。
徐悲鸿松柏双鹤图轴 故宫博物院藏品
“统统花竹,皆贵少年,独松、柏与梅三物,则贵老而贱幼。”所有的花草竹木,都是在幼小的时候最可保重,只有松、柏和梅三者,反而因此老为贵,以幼为贱。正如人之作文,“惟理足可以载道,气盛可以达词”,松、柏与梅都是耐寒之物,只有久经风霜的老树,才能养成浩然之正气,凛然之傲骨,这一特性和中国文人的空想人格不谋而合,因此而“美其老也”。清代文学家蒲松龄写过一篇著名的《秦松赋》,描述泰山古松“不知此生,历几朝暮”,“遥而望之,苍苍然,郁郁然,…俨五老之古装,恍四皓之伟步”,不雅观其“盘根错节,雪饱霜经,繁针刺干,雾护云蒸,皴肤带瘿,败甲含腥”之古老之貌,“当必瑶池之花数谢,蓬莱之水三清,始得此苍柯森落,古鬣蓬蓬,直枝百尺,斜影千层,霞侵纹起,日照斑生,貌与石而并古,色比黛而同青”。创造了一个久经风霜而又清标独举、特立不移的古松形象。“迨夫南雁去,朔风威,坚冰合,冷霰霏,锦残芳歇,蕙折兰摧…尔乃清标独耸,大盖孤垂,意挺挺而自若,似无喜而无悲。”赞颂古松具有亘古今而不坠的自然之美,象征着坚忍不拔、大义凛然的人格之美。
松柏耐寒长青的自然特色,使人遐想到儒家的道德操守和君子秉性 ,人们历来把松柏称为“君子树”。基于松柏的实际用场, 古人又常常授予其“栋梁材”的意象。松柏木质坚硬,成长缓慢,破土之初难免雪压霜欺,给人以才子不遇、英雄落难的遐想;孔子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隆冬时令,众草枯萎万木凋零,惟松柏活气盎然。它根含冰而弥固,枝负雪而更新,堪称树中强者,岁寒始见贞洁,大类有道君子,以是,古人常以“岁寒”比喻浊世,松柏比喻君子。
赵之谦古柏灵芝图轴 故宫博物院藏品
松、竹、梅被称为“岁寒三友”。 作为三友之一的梅,其精神内涵也极为丰富,成为文人画家青睐的意象。李渔说,一年之中,花之最先开者梅,若以次序定尊卑,则梅当王于花。其戴雪而荣、傲然枝头的姿态,仿佛挟桃李之姿、具松柏之骨的君子。元代王冕有传世梅画《墨梅图》,画中朵朵梅花凌寒开放,其枝虬曲苍劲如弯弓秋月,有一种饱经沧桑、铁骨铮铮的阳刚之美。其题画诗《墨梅》:“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不仅欣赏梅花瘦枝冷蕊、清气逼人的神韵,更崇尚梅花“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的美德和傲然孤高之气。古代文人常常借梅自喻,表达自己鄙薄流俗、独善其身、孤芳自赏的品质和人生的态度。宋代墨客范成大在其《梅谱》中说,梅以横、斜、疏、瘦与老枝怪石者为贵。以是,人们不雅观赏梅韵贵稀不贵密、贵老不贵嫩、贵瘦不贵肥、贵含不贵开,此谓“梅韵四贵”。梅的枝干以苍劲嶙峋、形若游龙为美,缀以数朵凌寒戴雪而傲放的梅花,险些写意了中国文人崇尚的清高贞洁的君子人格和精神面貌。
元代王冕《墨梅图》
墨客元稹在《画松》诗中说:“张璪画古松,每每得神骨。翠帚扫东风,枯龙戛寒月。”写张璪画的古松,其枝叶碧翠茂盛如笤帚,扬起阵阵东风;其躯干虬曲如古龙,像正在轻小扣打天上的一轮寒月,画出了古松那气傲烟霞、势凌风雨的生动气韵和超越世俗尘埃的清高气候。
文人墨客咏梅画松,无不因此古为美,以老为贵,而松竹绕屋更是清雅之文士的喜好之处。“花木移情”的传统文化不雅观念授予“岁寒三友”自然与人文的双重审美代价,使植物在中式庭院中拥有了分外的意义和地位,住所以能亲近这些佳木瑞草为贵。“欲受三老之益者,必买旧宅而居”。修房建园时,高台大榭须臾可成,而欲求乔木参天,辄需时日。苟非旧园改葺,则屋宇苍古,绿荫掩映,均不可立期。古有所谓“新筑易乎开基,只可栽杨移竹;旧园妙于翻造,自然古木繁花”的造园履历,多有得“老树难”的感叹。“若俟手栽,为儿孙计则可,身则不能不雅观其成也。” 以是,李渔说,想要享受这三种老树带来的好处,一定要买旧的屋子来住,假如自己动手栽种,为子孙打算是可以的,依据人的寿命之短暂,种树人都不可能亲眼瞥见它长到苍老的样子。“求其可移而能就我者,纵使极大,亦是五更,非三老矣”。古代对德高望重的老人尊称为三老、五更,个中五更的地位低于三老。找那些可以移栽到自家庭院里面前可见的大树,纵然树很大,也只能算是“大树”而不能算是“老树”,论其根之深浅,也只能算是树中的“五更”而非根深叶茂的树中“三老”了。
邹一桂《翠柏双喜图》 故宫博物院藏品
我曾对年轻人开玩笑说:“欲作画图中人,非老不可。三五少年,皆贱物也。”便是说,想要成为图画里的人,只能是老人,十五六岁的少年,是受到轻视的。正如水陆草木之花,在其初开时未尝不鲜艳可悦,却不能耐久,因其“气薄”。不如老树,因其气厚,达到了“似淡味弥永,我朴中乃腴”的境界。年轻人不明白个中的缘故原由,我说:“不见画山水者,每及人物,必作扶筇曳杖之形,即坐而不雅观山临水,亦是老人矍铄之状。从来未有俊美少年厕于其间者。少年亦有,非携琴捧画之流,即挈盒持樽之辈,皆奴隶于画中者也。”在山水画里的人物,有拄动手杖的,有坐着看山水的,都是老年人的样子。从没瞥见俊美少年在里面的。如果有少年涌现,不是捧书拿琴,便是端盒持杯的,都是画里的仆众。如果用山水画中的老人和少年来比喻松、柏、梅之类,可以说正得当。平庸画师笔下的松柏就如山水画中的少年,“纤枝无洒脱,顽干空突兀。”既无洒脱的枝条,又无昂扬的精神。“如一座园亭,所有者皆时花弱卉,无十数本老成树木主宰其间,是终日与儿女子习处,无从师会友时矣。名流作画,肯若是乎?”如果一所园林中只有一些柔弱的、新栽下的花草,却没有十几株老成的树木在里面做领袖,这就像是一个人整天跟子弟小儿相处,而没有跟老师朋友互换的时候了。名流作画怎么会这样呢?园中有老树,如画中有老人,才能让人感悟、体验到“古风雅趣”。
“噫,予持此说生平,终不得与老成为伍,乃今年已入画,犹日坐儿女丛中。殆以花木为我,而我为松柏者乎?”李渔感叹自己持这种说法一辈子,却始终不能跟年迈的人成为伙伴,到本日算纪老得可以入画了,还整天与子弟小儿为伍。这样用花木比喻我的话,不是要把我比成“冉冉出蓬蒿”的松柏吗?李渔以松柏自喻,表达了对淡泊清高的空想人格的追求和仰慕之情,同时也为自己“终不得与老成为伍”而深感遗憾和羞愧。
李渔生平都在为生存而奔波繁忙,他卖文做生意,又带领家庭戏班跋山涉水去演出,为谋利他不得不庸俗;他出入豪贵之门,青眼白眼都见过,这种俯仰随人为悲欢的生活,使他感想熏染到了深深的挫败感、羞辱感和失落落感,终生难以释怀。这种深重而隐幽的感情在他晚年所写的《过子陵钓台》词中表露无遗。
沈铨松鹤图轴
“过严陵,钓台咫尺难登。为舟师,计程遥发,不容先辈留行。仰高山,形容自愧;俯流水,面孔堪憎。同执纶竿,共披蓑笠,君名何重我何轻!不自量,将身高比,才识敬师长西席。相去远,君辞厚禄,我钓浮名。再批评,生平友道,高卑已隔千层。君全交未攀衮冕,我累友不恕簪缨,终日抽风,只愁戴月,司天谁奏客为星?羡尔足加帝腹,太史受虚惊。知异日,再过此地,有目羞瞠。”据《后汉书》记载,严子陵曾经与刘秀同游学,及至刘秀称帝后,严子陵隐居不仕,垂钓于富春江。刘秀派人寻访到了严子陵,两人同卧一榻,严子陵“以足加帝腹上”。后人评说严子陵和刘秀的交往为“新主已忘天子贵,师长西席犹道布衣尊”,夸奖严子陵高洁的志趣像富春江的山水一样清绝。李渔在这首词中写自己拜会严子陵钓鱼台的良多感触,将严子陵淡泊功名的高节懿行和自己的生平做对照 ,表达了对严子陵坚辞天子挽留、“辞厚禄”以归隐的敬佩之情,为自己生平“钓浮名”、攀衮冕而惭愧。李渔作为士人的永恒印记便是对付儒家道德的爱崇,反不雅观自己的处境和行为,产生了难以名状的羞愧和自责;同时,他也能正视并接管自己的庸俗,对自己生平艰辛奔波却并不后悔。淡泊和庸俗,孤高自重和阿谀逢迎,就这样既抵牾而又统一于李渔一身。以是,在别开生面的《松柏》一文中,李渔写出了对苍松翠柏古雅之趣的无比仰慕,也表达了对“终不得与老成为伍”的世俗人生的悲哀与无奈,其论世抒怀之幽情,和《过子陵钓台》词中所表达的“责己”“言过”的繁芜情怀是相通的。
“苍松古柏,美其老也”,这类如老人矍铄之状的意象,以瘦硬为紧张审美特色,其根含冰、枝负雪的生存处境表示着一种具有审美意义的悲剧意识。它寄喻着失落意士子的自我形象和空想人格,蕴含着落魄文人对世态人情的深刻感悟。使得无数善感而又敏感的士大夫们在反不雅观自己的生存状况时,得到了广泛的共鸣和深刻的理解。
李渔总能创造每栽种物最独特之秉性,如“统统花竹,皆贵少年,独松、柏与梅三物,则贵老而贱幼”。以是,《闲情偶寄》能言凡人之未见或见而未察者,完备不同于平凡花谱,表示出李渔草木美学的独特代价。让人感叹:笠翁果真不愧为“红裙心腹”,亦是名符实在的“喷鼻香国平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