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里有古色古喷鼻香的铜镜。
它们典雅精美,又朦胧黯淡。
斑驳的锈迹深锁着岁月。
女人,便是曾经对着它们一代又一代轻理云鬓细施粉黛吗?
那时铜镜明哲保身,明光锃亮。
对镜的她们,能否看清自己?
拭尽锈迹,我们又能否看清岁月深处的她们?
哪怕只是看清“真实”的映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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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中的佳人|第二章 虚构篇:纸上清影|
月出皎兮——忧国不拒蛾眉——登徒子情结
——诗呵,《诗经》——汉代的两件事
——古怪的蘼芜——孔雀为什么东南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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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啊,《诗经》
至今想来,仍觉不可思议。
春秋战国,那是中国最混乱的年代之一,也是中国文化最辉煌的年代之一——浊世英雄起四方。
浊世的好处是社会权力分散而柔弱,不敷以坚持正常生存秩序,也不敷构成对人的掌握和压抑。
浊世是有志有能者的乐园,野心家的狂欢节。但起四方的又何止是英雄,思想比英雄更有各处着花的天时地利。
英雄还须要机遇,地盘,十几个人七八条枪什么,思想只须要一个长于思想的大脑和一双静不雅观的慧眼。
英雄得以所有英雄为对手,思想的天敌却只有一个:附着于社会强权的既定思想。
浊世全体中首都在打乱仗,统统权力都在对抗中相互抵消死活存亡,谁保全得住“既定”,管得住疯长的“思想”?
在权力和成见朝不虑夕自身难保的废墟上,新生的思想伸开巨翅,飞行出中国空前绝后的强劲和自由。
不可思议,那么多思想和文化的巨头中,不是别人,正好这天后儒家的“至圣先师”孔子,在口述《论语》,修订《春秋》之余,居然还编纂了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
孔子对它的命名是《诗》。
《论语》《春秋》是什么?
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位一体。
《诗》算什么?
鱼龙殽杂泥沙俱下荒腔野调口无遮拦,大概发乎情,未必止乎礼。
孔子是怎么把稳到民歌的?
他说过,礼失落而求诸野。
从山野的歌籁里探求被庙堂遗失落了的“周礼”,大约是孔子最初的动机。
动机该是基于孔子的一个信念:在前朝圣君那里,曾包办到了让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全都沐浴“礼”的教养,让全体平生易近都具备了“礼”的习气和本色。
没有当年的全民皆礼,哪有野地里“礼”的流韵等着孔子拾取?
我不知道中国有没有过那么一个空想国似的圣贤之世,有没有过值得孔子去复的“礼”。
就算有过,春秋浊世那个仓廪不实衣食不敷的“野”——下层民间,真留得住多少“礼”让孔子得而求之吗?
我是说,孔子搜集到的《诗》,真的使他眼睛一亮创造了自己苦苦寻求的“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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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对《诗》说过几句话。
第一句是:诗言志。
这比较明白,说作者写的是自己心中所想。
第二句是:《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天真。
什么叫“思天真”?
语义暗昧,不明所指。
它的覆盖力太大了,大而无当。
并且和“诗言志”多少有一点抵牾。
大家各言其志,岂能人是无差别的境界,志也是无差别的境界,说天真就天真?
真能都“思天真”,中国已“礼”得不亚于“三代之英大道之行”年月了,还用着孔子复什么“礼”呢?
孔子却明明白白宣告他的年月“礼崩乐坏”。
第三句和第四句分别是:温顺敦厚;怨而不怒。
覆盖力又太小了,原谅不进那东南西北中来历不同,长吁短叹调门不齐的三百零五首。
“狂童之狂也且”,“士也网极,二三其德”,“母也天只,不谅人只”,颇不温顺,很有些泼辣尖刻和桀骜;
“人而无仪,不去世作甚”,“彼君子兮,不素餐兮”,更是一股恶气斥骂有加,看不出多少敦厚;
至于“有女怀春,良士诱之”,那更是赤裸裸的非礼和有邪。
“怨而不怒”,倒确乎有那么点。
《诗》三百中,最感情化的说话,是一个相称克制,又弹性极大的“忧”字。
“心之忧矣,维其伤矣”,“我生之后,逢此百忧”,“知我者谓我心忧”,“忧心烈烈”,“忧心惨惨”,“我心忧伤”,“忧心有忡”,“心亦忧止”......
《诗》中利用频率最高的实词,大约首推这个“忧”了。
大片大片的忧心忧患忧伤横无际涯深不见底,竟然始终沉在“怨”的海平面之下,迸不出一簇“怒”的狂涛和呼啸?
个别的,也有“怒”。
“那个谗言害人的家伙,拿了扔给凶猛的野兽;凶猛的野兽不吃,拿了扔去北方的绝地;北方的绝地不收,拿了清偿彼苍处置。”
怒得够不足指天咒地七窍生烟?
在“忧”上打住的那些,细看也并非“不怒”,更多是不敢言怒。证据是,他们只用弹性的“忧”来怨尤生活怨尤社会,“怒”却倾泻给老天了。
“彼苍者天,歼我外子”,“昊天不惠,降此大戾”,“何辜于天,我罪伊何”,“悠悠苍天,曷其有常”,“天实为之,谓之何哉”——统统都是老天的错,当然怨也怨得,怒也怒得。
老天显然比社会好脾气,大肚能容,不计较是怨是怒,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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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孔子最满意的学生颜回的紧张品质便是“不迁怒不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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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还有这个老天。
要不真以为那么一个怨言满腹忧从中来的时期,全体中国却连“怒”的精神火花也没一星半点,岂不让我们有点为太温顺敦厚的先人惶愧无地了?
想不通孔子何以想求索出一个“不怒”的民族。
他的中国实在是很会审美“怒”的,给过“怒”最壮丽的舞台,最残酷的演出。
春秋战国,每一次“士之怒”都天人感应震撼着自然也影响着历史。孔子干嘛非要中国人戒除“怒”的气血只辗转于“怨”的柔懦呢?
孔子对《诗》的评述抽象而简约。
我想,诗言志,思天真,温顺敦厚,并不是他从《诗》里读出来的不雅观感,只是他对《诗》的哀求和空想。
换句话说,这是孔子为《诗》设置的解读指南。
生逢礼崩乐坏之年,孔子曾诚挚希望他能从山野之风民众之声中搜集到关乎“礼”的什么。事实上它们让他惶悚又失落望。
这些“诗”,它们是多么真实生动,又是多么朴实粗鄙啊!
有如一堆品位极低的矿石。不仅从中提炼“礼”有始料不及的难度,炼剩下那大量的废渣,孔子又若何是好?任由它散落于野,无教养之功,反贻谬种流传之过么?
天生孔子是干什么的。
孔子皱紧眉头,一首首披阅掂掇。
总有一个时候,他会豁然开悟。
孔子想,真是一时糊涂。礼失落而求诸野又是为了什么?礼得而加诸野,才是我终极要完成的呵。
孔子的《论语》是精英的教科书。
孔子的《春秋》是为政者的历史记录和对他们的文化批评。
两者都和庶民百姓的世道民气间隔迢遥隔膜。
《诗》是庶民百姓自己的。
孔子一通百通,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他对《诗》来个一言以蔽之,把它纳入儒的意识形态,再做为“礼”和“诗教”回赠民间。
“诗教”不同于《论语》的明言,也不同于《春秋》的微言,它指示的“大义”根本不出言表不落言荃,是形象的又是心态的,是氛围的又是寓意的。
“诗教”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因此只可融会不可言传。孔子想,我说了“诗言志”,又说了“思天真”,我的意思便很清楚,写诗的只管言志,那个志有邪天真是他们自己的事,但读诗的只要以“天真”读之,“礼”就在个中了,“诗教”也在个中了。
孔子只要了《诗》的阐明权,对详细的阐明不着一字。
真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不着一字,已用贤人的思想收编了民歌,重新建构了《诗》的意义,也重新建构了正史之外那一部分历史:平生易近的存在史。
中国人从此一言以蔽之,读着《诗》却再也听不见山野里直抒胸臆天花乱坠的生灵的韵体歌哭,只听见“礼”在中国人灵魂中沉沉的积淀和自发的喧响,仿佛老百姓的生活并不是生活,而是只为完成“礼”的实践和现身示范。
《诗》是不能详细阐明的,注定“诗无达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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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只有一个孔子。
日后孔子将升格为中国唯一的“贤人”,中国也将成为儒的国度。每个朝代最精良的中国知识分子将别无选择汇萃儒的门庭,从中产生无数鸿儒硕儒大儒名儒。
儒的贤人却永久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是那种最耐人寻味的征象之一。
佛祖只有一个,是位置问题。佛祖创立了西天并在那里坐稳了头一把交椅,后来的修行者纵然十世元阳未泄再加面壁八百年,也最多给净土加一张莲座,当不了第二个佛祖。
但庄子生前无意招揽徒弟,去世后也不成家派,他和他的学说都是泠泠然独往独来。中国读《南华》的车载斗量,却没有谁奉庄子为“先师”。
庄子未曾霸占让别人都成迟到的位置,可是中国仍旧只有一个庄子。连能望他项背的后来人都没有。
“只有一个”,有时是社会只许可有一个,这是人类规则的范畴;有时则是天生只有一个,这却是天意从来高难问的范畴了。
孔子是哪一种?抑或兼而有之?
——在这一节里我没有说到女人。下一节还是说不到。
但想知道中国的女人,怎么离得开孔子?
此外还离不开汉代。
汉代是个对中国极其主要的朝代。
对中国的女子,就更加的主要。
本日我们所知的“中国”,大概是从孔子那里一步步走来。
本日我们所知的“中国古代女人”,却是从汉代飞流直下奔驰成浑浊的河流。
✎待续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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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匡文立
编辑:@云山
配图: 杯子
校正: 绿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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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责声明】
本文选自甘肃公民出版社 1997年初版第一次印刷的第二种真实:女性启迪录丛书《铜镜中的佳人——女人面对传统》,经由作者匡文立授权网络发布。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和作者信息,否则视为侵权,作者保留追责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