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 辛弃疾
凤尾龙喷鼻香拨,自开元、霓裳曲罢,几番风月。最苦浔阳江头客,画舸亭亭待发。记出塞、黄云堆雪。立时离愁三万里,望昭阳、宫殿孤鸿没。弦解语,恨难说。
辽阳驿使音尘绝,琐窗寒、轻拢慢捻,泪珠盈睫。推手含情还却手,一抹梁州哀彻。千古事、云飞烟灭。贺老定场无,想沉喷鼻香亭北繁华歇。弹到此,为呜咽。
有人说这是辛弃疾用典故最多的一首词,比如《渚山堂词话》中说:“此篇用事最多,然圆转流丽,不为事所使,的是妙手。”是不是用事最多的一首,咱没考证过(印象中还有一首《水龙吟》用的也挺多),但后半句所说的“用典故而不为典故本事所束缚”,却很有道理。这首词粗略算下来至少用了6个典故,咱们来看看辛老子是怎么玩转这些典故的。
典故一:杨贵妃流传下来的琵琶,朝代兴亡的见证者
“凤尾龙喷鼻香拨”。元代马端临《文献通考》中有一则记载:“唐天宝中,宦者白秀正使西蜀回,献双凤琵琶。以逻娑檀为槽,温润辉光,隐若圭璧,有金缕红文,蹙成双凤。贵妃每自奏于戏班,音韵凄清,飘如云外,殆不类人间。诸王贵主,竞为贵妃琵琶弟子。”“凤尾”即是指凤尾形状的琵琶槽,即琵琶的主体部分,此处代指琵琶。逻逤檀便是紫檀,唐代开始在贵族中间盛行,用来做家具器物等。“龙喷鼻香拨”,指用龙喷鼻香柏作的拨,弹奏琵琶时的用具。那么词中首句“凤尾龙喷鼻香拨”,便极言琵琶的名贵了,并且道出这琵琶是从杨贵妃那里流传下来的,不仅解释了琵琶自身的非凡,还将历史的沉淀授予琵琶,指明琵琶可是见证过许许多多千古兴亡的物件儿。最妙的是“凤尾龙喷鼻香拨”这句中以动词“拨”结尾,则使人有一种琵琶盛宴将要开场的感想熏染,我们已经端着小板凳坐正了等着稼轩给我们逐一道来呢。
“自开元、《霓裳》曲罢,几番风月?”这是稼轩给我们讲的第一个琵琶的故事。《霓裳羽衣曲》是唐玄宗制作的一首大曲,在开元、天宝年间盛极一时,安史之乱后失落传。而这首名动天下的舞曲,就犹如开天盛世一样平常,飘摇而来,万众瞩目,经历了浊世烽烟后,便杳不知其所踪了,它就像是随着盛世而来,随着盛世而去一样,它在的时候,是多么的残酷刺目耀眼,它拜别的时候,是多么的仓皇黯淡,“生如夏花之残酷,去世如秋叶之静美”,这不正像是一个又一个朝代所必经的兴亡成败吗?这不正像是一个个英雄志士的人生吗?有了历史的沉淀,则这句“几番风月”就自有一种深奥深厚、一种悲怆了,“几番风月”不便是几许兴亡么?
典故二:同是天涯沉沦腐化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最苦浔阳江头客,画舸亭亭待发。”唐明皇杨贵妃的故事,将你带入那盛世的场面中,目眩心花。而浔阳江头的夜晚,枫叶荻花,秋风瑟瑟,一个贬谪之人在这样的晚上送别朋侪,一盛一凄、一热一凉的场景转换,琵琶的曲调也从悠扬变成了悲寒。元和十一年,白居易被唐宪宗丁宁到江州这里两年多了,他实在一贯以为没什么,就像他在《琵琶行》序中所写的那样:“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贬谪之人,在宦游的岁月里勉强宽慰自己,以为也没有什么,可是,当碰到与自己命运一样的人时,那种“天涯沉沦腐化”之感,浓重袭来。原来,他不是感想熏染不到自己内心的悲苦,只是一贯压抑着不去想罢了,而当这种悲苦被“别有幽愁暗恨生”的琵琶曲唤醒时,那种悲怆、凄凉、沉沦腐化的痛楚,就使他更加无法摆脱了,于是“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以是,稼轩词中便说,千古以来,那么多听琵琶的人当中,最苦的便是你白居易了。那么最苦的真的是白居易吗?或许你辛弃疾也算一个吧!
典故三: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昭君出塞
“记出塞、黄云堆雪。立时离愁三万里,望昭阳、宫殿孤鸿没,弦解语,恨难说。”梦回大汉,在长安城北安远门,有一支军队正准备从此出发,一起向北,到那荒原戈壁的塞外去。浩浩荡荡地走了多少个日昼夜夜,要渡黄河了,军队中间一位抱着琵琶的女子,回望来时的路,她想看看能不能看见故国长安,那天边,只有几片黄云,和正在南飞的孤雁,她想着,那孤雁,是不是会飞到昭阳宫殿呢?想到此,为呜咽,她此生或许再也不能回到故国了吧,何以排解这绝望的离愁呢?弹一曲琵琶吧,彷佛所有的心思只有这几根琴弦能听懂,而心中的愁恨又有谁来听呢?
典故四:千古不变的主题,“何日平胡虏,外子罢远征”
“辽阳驿使音尘绝,琐窗寒、轻拢慢捻,泪珠盈睫。”辽阳,那个外子征戍不归的地方,那个闺中女子梦不到的地方,也是稼轩心心念念但永久也到不了的北国。辽阳,为辽宁省西部的一个城市,而在古典诗词中,它早已幻化成了一个代表相思的地方,金昌绪《春怨》中有“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沈佺期《独不见》中有“玄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辽阳行》中有“辽阳在何处,妾欲随君去。义合齐去世生,本不夸心裁。谁能守空闺,虚问辽阳路。”从辽阳传来的,已经断绝良久了,闺中的女子,惦记着那征战远方的爱人,他几时才能归来呢?她胡思乱想着,又不敢多想,她期待着辽阳的来信,又害怕传来坏。关上窗帷,弹一曲琵琶吧,轻抚着琴弦,音节刚一响,她就哭了。
典故五: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
“推手含情还却手,一抹《梁州》哀彻。”《释名·释乐器》中记载道,琵琶也叫枇杷,本是北方胡人所利用的一种乐器,适宜骑着马时在马背上弹奏,弹奏时,往外拨的动作叫作“枇”,往里拨的动作叫作“杷”,以是胡人就给这种乐器起名叫作琵琶。欧阳修便在《明妃曲》诗中写道:“推手为琵却手琶,胡人共听亦咨嗟。”而《梁州曲》别号《凉州曲》,本盛行于凉州(即今甘肃西北)一带,后来收录为唐教坊乐曲,多表达游子思乡、征戍西北的战士年夜方悲壮的心曲,类似于王昌龄《从军行》中那样“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凉州一带流传的曲子,想听一听新的,换来换去却还是悲惨悲怆的调子,哀彻之感由此可见一斑。
典故六:开元天宝年间,戏班供奉中的首席琵琶手——贺怀智
“千古事,云飞烟灭。贺老定场无,想沉喷鼻香亭北繁华歇。弹到此,为呜咽。”唐玄宗时,在教坊和太常寺之外,别设戏班,《新唐书·礼乐志》中记载:“玄宗既知音律,又酷爱法曲,选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戏班,号‘天子戏班弟子’。”唐玄宗本是一个极通音律的人,而能被他选进供奉戏班的,必是当时有绝技有名望的乐人,而戏班弟子在开元天宝年间的社会地位,也明显高于太常寺和教坊的戏子乐工。词中提到的贺老贺怀智,则是戏班弟子当中琵琶技艺最高的人,历史上只有他一人因此“石作琴槽”的,其弹奏功力不可谓不深厚,而同时期的乐人中,只有李龟年和他齐名。玄宗天子在政事之余,也常会令此二人侍奉旁边、随时弹奏。听说,不论是多么鼓噪的场面,只要这位琵琶国手贺怀智琵琶声声一响,现场就立即安静下来,谓之定场。元稹《连昌宫词》中就有“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苏轼《虞美人·琵琶》中也有“定场贺老今何在,几度新声改?”由此可见,“贺老定场”的业绩早已是广为流传。
安史之乱后,玄宗奔蜀,他已顾不上这些曾经宠爱的戏班弟子了,他们多数流落失落所,命运悲惨,兵荒马乱的世道里谁还会在乎这些戏子的命运,“戏班弟子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他们当中有的乃至被安禄山掳掠到东都,残酷折磨。浊世烽烟,戏班梦碎,太平盛世就这般风骚云散,剩下的,就只是那影象中的繁华了。于是稼轩在词中写道“贺老定场无,想沉喷鼻香亭北繁华歇”,“沉喷鼻香亭北”不便是玄宗天子与杨贵妃当日恩爱的地方吗,不便是大墨客李白看到贵妃后,倾慕似的写出的那三首诗吗?“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阐明东风无限恨,沉喷鼻香亭北倚阑干。”而现在,弹琵琶的人没了,那流芳百世的皇家眷侣也不在了,而兴庆宫里的那座沉喷鼻香亭,也早已荒苔丛生,衰败不堪了。
都没了,所有的繁华都没了,那些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人也没了,那煌煌的盛世余音,就真没剩下点什么吗?还真就没有!
一种“黍离之悲”浓重袭来,琵琶弹到此,也就只剩下悲怆了吧。稼轩想到此,也就只剩下一点英雄的热泪了吧!
结语
整首词读完,我脑海中久久回荡着老版电视剧《三国演义》里边的片尾曲,“面前飞扬着一个个,鲜活的脸庞。埋没了黄尘古道,荒漠了烽火边城。岁月啊你带不走,那一串串熟习的姓名。兴亡谁人定,啊,盛衰岂无凭,啊。一页风云散,呐!
”而这些典故中的人物,就像是一幕幕的画面,涌如今面前,又随着琵琶曲调、声声远去,一幕幕繁华,一幕幕萧索,歌舞升平、才子沉沦腐化、浊世烽烟、风骚云散,朝代的兴亡,没人说得清,也没人能想得明白,纵然你彷佛想明白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徒劳而已。所谓的怀古,不过是心中的愁闷郁结到不可遏制时的一种迸发吧,迸发过后,也还是要随着时期的年夜水,飘然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