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
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
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辅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环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心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
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外洋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元代,名人,超级棒而读者不熟习的好词!
——钟教授陪您读古诗词(49)

洞仙歌

[元]刘秉忠

元代超级棒而读者不熟的好词​钟教授陪您读古诗词49

仓陈五斗,价重珠千斛。
陶令家贫苦无畜。
倦折腰闾里,弃印归来,门外柳、春至无言自绿。
〇山明水秀,清胜宜茅屋。
二顷田园生平足。
乐琴书雅意,无个事,卧看北窗松竹
忽清风、吹梦破鸿荒,爱满院秋喷鼻香,数丛黄菊。

在封建时期,做官的滋味也不大好受——为了那份俸禄,要干许多不愿干而又不得不干的事,要见许多不想见而又不可不见的人。
更头疼的是,要讨天子老儿的欢畅,要拍上司大人的马屁……总之,要拿人格和灵魂的扭曲作代价。

当然,有人已修炼到了利欲熏心、厚颜无耻的境界,在官场上如鱼得水,旁边逢源,此辈自是乐不思蜀,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概;但对那些为人正派,处世率真,不愿同醉同浊,宁肯独醒独清的士大夫来说,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违心而痛楚地“仕”下去,要么像陶渊明那样毅然决然地“归去来”。
如果由于各类缘故原由,一时还“归”不得,那么至少在空想上,在感情上,在意向上,他们必须就此二者作出明确的决议。

这首词,便是作者尚友古人陶渊明,追求精神家园的一篇“归去来兮辞”和“归田园居”诗。
从字面上看,她是咏陶;而究其本色,却是自明心迹。

词中所用的语典和事典,大都出自陶传或陶集,因而在赏析此词之前,有必要逐一予以交代。

《宋书·隐逸传》载:“陶潜字渊明。
……为彭泽令。
……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
潜叹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
’即日解印绶去职。
赋《归去来》。

这是刘词“五斗”“陶令”“倦折腰闾里,弃印归来”如斯之所本。

“家贫苦无畜”则出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自序:“余家贫……瓶无储粟。
”“畜”同“蓄”,即“储”。

又,陶渊明尝撰《五柳师长西席传》以自喻,曰:“师长西席……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
”刘秉忠词“门外柳”如斯用此。

又,陶渊明《与子俨等疏》自称“少好琴书”,且云:“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
”刘秉忠词“乐琴书”“卧看北窗松竹”“清风吹梦”如斯用此。

又,陶渊明爱菊,屡见其诗,如《饮酒》二十首其五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其七云:“秋菊有佳色,浥露掇其英。
”《和郭主簿》二首其二云:“芳菊开林耀。
”刘秉忠词末二句,殆由此生发。

弄清楚了这些语码,词意也就不难索解了。

“仓陈五斗,价重珠千斛。
”一起便奇,便怪。
“奇”在何处?“怪”在何处?

“奇”就“奇”在“五斗”之前加了“仓陈”二字。
“仓陈”也者,即《史记·平准书》之所谓“太仓之粟,陈陈相因”。
陶渊明虽不把那份皇粮放在眼里,也只蔑称为“五斗米”而已;词人却变本加厉地说,这“五斗米”还不是新鲜米,它不知在皇仓里积压了多少年!
你道“奇”也不“奇”?

至于说到“怪”,“怪”就“怪”在这“仓陈五斗”竟然“价重珠千斛”!
古制,一斛为十斗,宋末改为五斗。
那么,“千斛”便是五千斗了——仅就数量而论,已是“五斗”的一千倍;何况珍“珠”与“陈”米,代价本来就大相径庭。
说这五斗陈米的价格竟比千斛珍珠还高,岂非悖论?你道“怪”也不“怪”?

然而,它委实“奇”得好,“怪”得好!
不“奇”不“怪”,则“语不惊人”;“语不惊人”,则读者淡淡读过,作者的话也就白说了。
惟其“奇”,惟其“怪”,方能危言耸听,发人深省。
深省至再,我们方才明白词人的意思——那五斗陈米是要用“折腰向乡里小儿”的行为去换取的,也便是说,要捐躯人格,“摧眉折腰事权贵”(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诗)。
“人格”之代价,岂不高于“珠千斛”乎?经由这一番繁芜的“汇率”兑算,结论终于出来了:皇粮虽“陈”,也不好白吃。

皇粮既不好白吃,那么不吃也罢。
然而不成,“陶令家贫苦无畜”,贫士苦于家无储备,有时还非吃皇粮不可。
这真是莫大的悲哀!

谛审前三句的思维逻辑,细按陶渊明的平生业绩,本当这样写才对:“陶令家贫苦无畜。
仓陈五斗,价重珠千斛。
”其以是倒作“仓陈五斗,价重珠千斛。
陶令家贫苦无畜”者,原是为了迁就此词调的句度配位。
但从章法上来衡量,如以“陶令”句开篇,不免疲软平弱;今将“仓陈”二句提前,文气便显得突兀奇峭:可见写作亦如用兵,兵还是那几队兵——步兵、骑兵、炮兵,但如何布阵,孰后孰先,其间却大有讲究。
调度得当与否,胜负之势判然。
高明的作家正像高明的统帅,他总能把自己的部众配置在最适当的方位!

以下依次写陶渊明弃官、归隐、闲居之赏心乐事。
从风调上说,有林泉之高致,无轩冕之俗思,神闲气静,洒脱可人;从文品上说,措辞浅近而清新,笔墨流利而停匀,按辔缓步,优游不迫——好处也都是很明显的。

或有人问:起三句倒戟而入,突如其来;波折跳跃,匪夷所思,一何排奡而劲激!
后来因利乘便,信流而下,篙横橹歇,波澜不惊,一何松懈而平缓!
是不是有点虎头蛇尾?

笔者的意见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正由于起三句排奡而劲激,以是下文不妨松,不妨平,恰好相互调处。
有三峡之湍急而无出峡后之平缓,也就不成其为长江了。
况且,这后面的一大段笔墨实在是“松”而不“懈”的,平直之中,仍有“词眼”可圈可点。

比如,上片末的“柳”,下片中的“松竹”,下片末的“菊”,分鼎三足,相映成趣。

又如,上结“门外柳、春至无言自绿”,明点出一“春”字;下结“爱满院秋喷鼻香,数丛黄菊”,明点出一“秋”字;而居中的“卧看北窗松竹”则暗寓着一“夏”字。
(陶《疏》原文作“五六月中,北窗下卧”,农历之“五六月”,不正是夏季么?)亦前后照料,一以贯之。

所特殊值得把稳者,“卧看北窗松竹”句后紧接着便是“忽清风、吹梦破鸿荒,爱满院秋喷鼻香,数丛黄菊”,师长西席这一觉睡得何其长也——方卧之时,尚是夏日;一梦醒来,竟已成秋!
这不由得使我们遐想到朱熹的《偶成》诗:

“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刘词的艺术构思与之相似。
但朱诗之“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是象征、比喻之辞,旨在解释“少年易老”,学业“难成”,“光阴”飞逝,韶光可惜的道理,用意非常显豁;而刘词则是阐述、描写之辞,旨在表现隐居生活的闲适清闲,却未明说,只将不同时令的两组生活场景剪辑成一个连续的过程,意在象外,让读者自己去体味,手腕更像电影里的“蒙太奇”。

【附注】

〇闾里:乡里。

〇弃印:弃官。
印,官府的印章。

〇清胜宜茅屋:风景清柔美丽,适宜造茅草屋以隐居。

〇无个事:无事。

〇鸿荒:同“洪荒”,混沌、无知。
这里形容梦境广大而模糊。

〇有学者考证,陶渊明所谓“五斗米”当指“五斗米道”(玄门宗派中创立最早的一派,始于东汉,因入道者须出五斗米,故名),而非指官俸。
但历代文学作品用陶渊明事,多以“五斗米”为官俸,刘秉忠此词亦然,故本文仍从旧说。

【作者先容】

[元]刘秉忠(1216—1274),初名侃,后改名子聪,拜官后改今名。
字仲晦,号藏春散人。
邢州(今河北邢台一带)人。
年十七,为邢台节度使府令史,郁郁不乐,一日投笔弃去。
后为僧,随海云禅师入见忽必烈,应对称旨,遂被留在忽必烈身边。
从忽必烈征大理,伐宋,每以不妄屠戮为言。
忽必烈登基,拜光禄大夫,位太保,参领中书省事,监筑上都(今内蒙古多伦北之石别苏木)、中都(今北京)两城,奏建国号曰大元,定朝仪官制,为一代成宪。
卒赠太傅,封赵国公,谥“文贞”。
秉忠精于天文、地理、律历。
好吟咏,诗词多萧疏夷易,类其为人。
有《藏春集》。
存词八十一首,词集名《藏春乐府》。

编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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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章雪芳 校正/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