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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1895-1990) 当代著名历史学家
小学:果育学校
果育学校
选自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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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七岁入学堂,十岁进新式小学,为无锡荡口镇之果育学校。余此书所述,亦自果育学校始。
果育学校由荡口镇华子才师长西席私人创办。学校分高初两级,各四年。余偕先兄声一师长西席,奉父命同往考。先兄入高等小学一年级,余入低级小学一年级。其时诸老师教文史者,初不太受人特殊重视。因宿学硕儒,延揽尚易。教理化自然科学者,则不易聘。而体操唱歌师长西席亦甚难得。此皆所为开风气之先者。而果育学校之两位体操唱歌师长西席,则尤为一校乃及一镇之众望所归。
体操师长西席为余之同族伯圭师长西席,乃鸿声里人,游学于上海。后始闻其乃当时之革命党人。一日,揽余手, 问余:闻汝能读《三国演义》,然否。余答然。伯圭师谓:此等书可勿再读。此书一开头即云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乱,此乃中国历史走上了错路,故有此态。若如今欧洲英法诸国,合了便不再分,治了便不再乱。我们此后正该学他们。余此后读书,伯圭师此数言常在心中。东西文化孰得孰失落,孰优孰劣,此一问题围困住近一百年来之全中国人,余之生平亦被困在此一问题内。而年方十龄,伯圭师即耳提面令,揭示此一问题,如巨雷轰顶,使余全心震荡。从此七十四年来,脑中所疑,心中所计,全属此一问题。余之存心,亦全在此一问题上。余之毕生从事学问,实皆伯圭师此一番话有以启之。
伯圭师随又告余,汝知本日我们的天子不是中国人吗。余骤闻,大惊异,云不知。归,询之先父。先父云,师言是也。本日我们的天子是满洲人,我们则是汉人,你看街上店铺有满汉如斯字样,即指此。余自幼即抱民族不雅观念,同情革命民主,亦由伯圭师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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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歌师长西席华倩朔师,名振,初字树田,荡口镇人。尤为一校师生共仰之中央,其见重似尤过于伯圭师。倩朔师曾游学于日本,美风采,和易近人,喜诙谐,每以东方朔曼倩自拟,故改号倩朔。一日,召同班同学华端庆,告曰:汝逐日写自己名字,不觉麻烦吗。今为汝减省笔划,易名立心,立心端始可得庆,汝当记取。一时群相传告。倩朔师好于诙谐中寓训诲,率类此。
师擅书法,亦能绘事,并能吟诗填词。惜余等皆童年未能见其作品而读之。曾编唱歌教科书,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其书脱销全国,历一二十年不衰。书中歌词,皆由师自撰。尤有名者,为其“西湖十景歌”,全国传诵。而余则尤爱读其秋夜诸歌,歌题虽已忘,然确知其乃咏秋夜者。歌辞浅近,而描写真切,如在目前。民初以来,争务为口语新诗,然多乏诗味。又其口语必 慕效西化,亦非真口语。较之倩朔师推陈出新,自出机杼,异于当时相传之旧诗,而纯不失落其为诗之变。果能相互比不雅观,则自见其高下之所在耳。
倩朔师又兼任低级小学第一年之国文课,余亦在班从读。嗣升二年级,师亦随升。一日,出题曰鹬蚌相争。作文课常在周末星期六土曜日之下午。星期一月曜日之晨,余初入校门,即见余上星期六所为文已贴教室外墙上,诸同学围不雅观。余文约得四百字,师评云:此故事本在战国时,苏代以此讽喻东方诸国。惟教科书中未言明出处。今该生即能以战国事作比,可谓妙得题旨。又篇末余结语云:若鹬不啄蚌,蚌亦不钳鹬。故罪在鹬,而不在蚌。倩朔师评云:结语尤如老吏断狱。余因此文遂得升一级上课。倩朔师并奖余太平天国野史一部两册,乃当时春冰室主人所撰。余平生爱读史籍,竟体自首至尾通读者,此书其首也。
升级后,国文老师改为西岳师长西席。余撰一文,已忘其题,又得续升一级。西岳师赏余一书,书名“修学篇”,上海广智书局出版,乃蒋方震百里译日本人著作。书中网罗西欧英法诸邦不经学校自修苦学而卒为逻辑学者数十人,逐一记述其苦学之情形。余自中学毕业后,未入大学,而有志苦学不倦,则受此书之影响为大。余知慕蒋百里其人,亦始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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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余升入高等班,国文老师转为由无锡县城聘来之顾师子重。顾师学通新旧,尤得学生推敬。师又精历史舆地之学,在讲堂上喜讲三国两晋,于桓温王猛常娓娓道之,使听者想见其为人。师之舆地学兼通中外,时发精辟之论。时上海有童世亨以地理学大师名,同学谓顾师之地理学尤过之。余中年后,治学喜史地,盖由顾师导其源。
果育学校乃假华氏一祠堂屋,有一大厅,四壁楹柱,皆遍悬联语。右边侧房为乐在斋,诸师长退课皆聚于此。乐在斋北左侧开一门,通大厅之后轩,广长舒适。朝北长窗落地,窗外杂种花木,有假山,有小池,俨然一小园,幽茜怡人。轩左向南为大厅之左侧房,顾师寝室在焉。校中诸师皆住镇上,独顾师由县城中来,乃宿校中。逐日下午四季课毕,诸师皆散,顾师一人在后轩,一长方桌,酒一瓶,花生熏鱼等数小碟,手书一卷,随酌随阅。诸同学喜自乐在斋进后轩,围师座,有所请益。师不拒。
某日,乃寒假后顾师新到校,桌上一书,大字木刻。诸同学疑是何古籍,就而视之,乃施耐庵之《水浒传》。诸同学问,此系一闲书,何来此大字木刻之像样书品。师言,《水浒传》乃中国一文学巨构,诸生何得以闲书视之。诸同学因言,校中有幼年学生钱某,勤读《水浒传》,每清晨上课前,诸同学每环听其讲述。师长西席肯命其来前一加讯问否。师颔首。同学中两人出外觅余,偕入。顾师问:汝能读《水浒》否。余答能。
顾师随问《水浒传》中数事,余皆应对无滞。师言:汝读《水浒》,只看大字,不看小字,故所知仅如此。余闻言大惊,何以师长西席能知余之隐私。自此返而重读,自首迄尾一字不敢遗。乃知小字皆金圣叹批语,细读不忍释手。一遍又一遍,全书反复几六七过,竟体烂熟。此后读其他小说,皆谓远逊,不再读。余自幼喜读小说之积习,自此霍然撤除。遂改看翻译本泰西小说。首得《天方夜谭》,次及林琴南所译,皆自顾师一语发之。余亦自此常入后轩,长侍顾师之旁边。
一日,某同学问,钱某近作一文,开头即用呜呼二字,而师倍加称赏,何也。顾师言:汝何善忘,欧阳修《新五代史》诸序论,不皆以呜呼二字开始乎。诸同学因向余揶揄言,汝作文乃能学欧阳修。顾师庄语曰:汝等莫轻作戏谑,此生异日有进,当能学韩愈。余骤闻震荡,自此遂心存韩愈其人。入中学后,一意诵韩集。余之正式知有学问,自顾师此一语始。惜余升高三时,顾师已离校他往,不克多闻其训诲。时国文老师除顾师外,尚有瞿冯两师,皆年迈,曾为校主华家学堂师,皆名宿。瞿师讲《左传》,对书中每一人之家属长幼,及母妻戚族,随口指名,如数家珍。同学皆惊异。后余读书多,及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因知昔日瞿师言,乃由此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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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在果育,尚有一老师终生难忘,乃倩朔师之仲弟紫翔师名龙。倩朔师三兄弟,同居镇上之黄石衖。两弟皆在外,寒暑假始归。紫翔师在苏州某中学教英文。余入高三时,暑假紫翔师返镇,就其宅开一暑期讲习班,专教果育高等班。授中国各体古文,起自《尚书》,下迄晚清曾国藩,经史子集,无所不包。皆取各时期名作,一时期不过数人,每一人只限一篇。全一暑期,约得三十篇高下。犹忆授《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后,令诸生课外作读后一文。余所作深获紫翔师讴歌。下星期一晨,诸生进入华宅,此文已悬贴壁上。然余今已不记在此文中曾作何语。华家太师母及三位师母皆围余备加慰问,抚余肩,拉余手,摸余头,忽在余头发中捉得一虱。此事乃使余羞涩俯首,终生难忘。
是夏暑氛甚炽,紫翔师忽得眼疾,架深蓝色眼镜,在讲堂侧一空室中,连三方桌拼成一长桌,紫翔师一手持一长黄烟管,一手摸此长桌边绕行。逮上课,乃转来讲堂。所讲课文殆半出记诵。余最爱听魏晋南北朝诸小篇,如王粲《登楼赋》,鲍照《芜城赋》,江淹《别赋》,及丘迟《与陈伯之书》等篇。此后余诵古文,不分骈散,尤爱清代如洪亮吉汪容甫等诸小篇,皆植根于此。紫翔师于韩愈文,独选《伯夷颂》一短篇。余后来精读韩文,于此篇更深有体会,受益匪浅。其后所学有进,乃逐渐领悟到当年紫翔师所授,虽若仅选几篇文章而止,而即就其所选,亦可进窥其所学所志之所在矣。
使余尤难忘者,紫翔师又选授南宋朱子之《大学章句序》,及明代王阳明之《拔本塞源论》。此后始知 《拔本塞源论》,乃阳明《答顾东桥书》之后幅,入阳明《传习录》中卷。余此后由治文学转入理学,极少存文学与理学之门户分别。治王学乃特从《拔本塞源论》 得有领悟。又其后乃知阳明《拔本塞源论》,亦从朱子 《大学章句序》转来,则已在余之晚境矣。紫翔师末了所选授者,为曾涤生之《原才》篇。开头即云:风尚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余至晚年始深知人才原于风尚,而风尚可起于一己之心向。则亦皆是紫翔师在余童年之启迪,有以发之也。
民初余在村落庄小学教书,益念及当年紫翔师暑期讲习班所授,几若为中国文学史中所谓古文学一部分示例,较之姚选《古文辞类纂》,曾选《经史百家杂钞》,及《古文四象》等书,皆另辟路子,别出心裁,并有超象外得环中之深义。余曾故意模拟,作《中国历代古今文钞》一编,写有篇目。其时紫翔师尚在苏州,余曾有书请益,紫翔师亦曾作复。惜今其稿无存,而紫翔师所指示亦已忘之。此后余每治一项学问,每喜从其历史演化上着眼,而寻究其渊源宗旨所在,则亦从紫翔师此一暑期讲习班上所获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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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与先兄同入果育学校,班次本有三年之隔,及余两度蹿等升级,与先兄仅隔一年。清光绪末年,先兄在四年班,余在三年班。是年有常州府中学堂创始,果育四年级同学八名全体报名应考,伯圭师倩朔师亦命余附随报名,同往应试。归后旬日,得无锡县署寄来果育录取生名单,高四全班八同学皆录取,惟余一人名不预。是夜,余拥被大哭。明天将来诰日,学校课毕即返,取架上先兄所购书逐册专一苦读,志欲倍加勤奋,期有以雪此耻。一书忘其名,皆选当代名家作品,始读及梁启超之文。
又隔旬日,先兄已治行装,明晨将偕七同学结队出发。是夕,过九时,先慈与两弟皆已睡,先兄与余亦正离书室将去卧房,忽闻打门声甚急,启视,乃伯圭师。入门,抚余首曰:汝亦录取,今晚始得县署补告。嘱先兄,今夜即速为汝弟整理衣物,明晨可随众行。至床上枕被铺盖,我已代为张罗,明晨当径送船上,勿再操心。盖伯圭师知余家贫,仓促间不易办此一大事也。
翌晨,上船,校主华子才先生长西席由县城中特派其一碾米厂总管华叔勤师长西席来镇督队同行,已先在。余此晨大愉快,特在船上畅述新读一逻辑学书,详论演绎归纳法。并言,凡人皆有去世。因指诸同学,汝曹皆是人,皆当有去世。此乃泰西逻辑学家言,汝曹何辞以答。叔勤师长西席在旁聆听,大为激赏。谓汝年幼,已能谈泰西思想,他年必可有大出息,慎自勉之。后余毕业中学,重返果育旧校教书,叔勤师长西席特自城送其两子来从学,亦事隔六七年之久矣。
余等到县城,住校主碾米厂中,晚饭晨餐,皆余十三岁来有生未尝之珍品也。时沪宁铁路火车初通,余等九人中,惟两人获许乘火车先往,余七人仍坐船,由叔勤师长西席督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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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为余在果育小学四年之经由。回顾在七十年前,离县城四十里外小市镇上之一小学校中,能网罗如许良师,皆于旧学有深厚根本,于新学能接管交融。此诚一历史文化行将转变之大时期,惜乎后起者未能趁此机运,善为倡导,虽亦掀翻天地,震撼一世,而卒未得大道之所当归。祸乱相寻,人才日趋凋零,今欲在一村落庄再求如此一学校,恐渺茫不可复得矣。近人必谓,当代中国社会人文,自知西化,已日渐进步。如上举,岂亦足为社会人文进步之一例乎。恐此七十年来之学术界,亦不能不负其一部分之任务也。言念及此,岂胜痛惜。
又荡口虽系阔别县城四十里外一小镇,其时居民之生活水准知识程度亦不低。然其对果育诸师长皆备加敬礼。不仅有子弟在学校之家庭为然,即全镇人莫不然。因其时科举初废,学校初兴,旧俗对学堂老师皆知敬礼,今谓新学校尤高过旧学堂,故对诸师敬礼特有加。倩朔师在末了一年,亦赴苏州城一中学兼课,每周来回。当其归舟在镇南端新桥入口,到黄石衖停泊,几驶过全镇。这天下午四五时,镇人沿岸不雅观视,俨如神仙之自天而降。其相重视有如此国人率谓工商社会必赛过农业社会,然今日屯子及僻远小市镇之小学西席姑不论,即在商业都邑中,小学西席能遘此异遇者有几。宜乎位为小学西席者皆自菲薄,不守妇道,求去如弗 及也。
余六七年后,返果育旧校当西席。余七岁时,家中特自荡口聘往七房桥之学堂开荒老师尚在镇上,每于学校旁一小桥上遇之,余对之见礼,此老师必侧面躲避如不见。其时,则学堂老师地位已远更掉队,大不如新学校中当师父老之出色当行。今日则学校西席又见后进,情面冷暖,亦岂得作文化进退之尺度乎。
先兄声一师长西席末了搬家黄石衖,即倩朔师住宅之前座。不幸在此逝世。余随先慈留住。时倩朔师远从滇南归来,在南京某学校任教。假期中归荡口,旧时师生又见面。一九三七年,日寇入侵,时倩朔师尚在,犹不忘日语。日本军官中多有能欣赏中国字画诗词者,皆于倩朔师特至敬礼。荡口镇赖获保全,不肆残杀,亦少毁坏。镇人称颂倩朔师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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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1911-2016) 本名杨季康,著名作家、文学翻译家
小学档案:上海启明女校
上海启明女校
节选自杨绛《杂忆与杂写:一九九二-二零一三》
我十岁,自以为是大人了。实在,我十足年事是八岁半。那是一九二〇年的仲春间。我大姐姐打算等到春季开学,带我三姐到上海启明去上学。大姐姐也乐意带我。那时候我家在无锡,爸爸重病刚脱险,还在病中。
我爸爸向来认为启明传授教化好,管束严,能为学生打好中文、外文根本,以是我的二姑妈、堂姐、大姐、二姐都是爸爸送往启明上学的。一九二〇年仲春间,还在寒假期内,我大姐早已毕业,在教书了。我大姐大我十二岁,三姐大我五岁(大我八岁的二姐是三年前在启明上学期间罹病去世的)。妈妈心上放不下我,我却又不肯再回大王庙小学,以是妈妈让我自己做主。
妈妈特地为我找出一只小箱子。晚饭后,妈妈说:“阿季,你的箱子有了。来拿。”无锡人家那个年代还没有电灯,都点洋油灯。妈妈叫我去领箱子的房问里,连洋油灯也没有,只有阁下屋间透过来的一星光亮。
妈妈再次问我:“你打定主意了?”
我说:“打定了。”
“你是乐意去?”
“嗯。我乐意去。”我嘴里说,眼泪簌簌地直流,流得满面是泪。幸好在那间阴暗的屋里,我没让妈妈瞥见。我以前从不悄悄堕泪,只会哇哇地哭。这回到上海去上学,就得离开妈妈了。而且这一去,要到暑假才能回家。
我自己整理了小箱子。临走,妈妈给我一枚崭新的银元。我从未有过属于我个人的钱,平时只问妈妈要几个铜板买东西。这枚银元是临走妈妈给的,带着妈妈的心意呢。我把银元藏在贴身衬衣的左边口袋里。大姐给我一块细麻纱手绢儿,上面有一圈红花,很美。我舍不得用,叠成一小方,和银元藏在一起做伴儿。这个左口袋是我的宝库,右口袋随便利用。每次换衬衣,我总把稳把这两件宝贝带在贴身。直到景象转暖穿单衣的时候,才把那枚银元交大姐收藏,已被我捂得又暖又亮了。花手绸曾应急掠过眼泪,成了家常用品。
启明女校原来称“女塾”,是有名的洋学堂。我一到启明,以为这学校好神气呀,心里不断地向大王庙小学里的女伴们虚假:“我们的一间 ‘英文教室’(习外语学生的自修室)比全体大王庙小学还大!
我们教室前的长走廊好长啊,从东头到西头要经由十几间教室呢!
长廊是花磁砖铺成的。长廊下面是个大花园。教室后面有好大一片空地,有大树,有草地,环抱着这片空地,还有一条很宽的长走廊,直通到雨中操场,(也称“大操场”,由于很大)。空地上还有秋千架,还有跷跷板……我们白天在楼下上课,晚上在楼上睡觉,而二层楼上还有三层……”
可是不久我便融入我的新天下,把大王庙抛在九霄云外了。
我的新天下什么都新奇,用的措辞更是奇怪。刚开学,老学生回校了,只听得一片声的 “望望姆姆”。这就即是说:“姆姆,您好!
”(修女称 “姆姆”)管教我们的都是修女。学校每月放假一天,住在本地的学生可由家人接回家去。这个假日称为 “月头星期”。别的的每个星期日,我们穿上校服,戴上校徽,排成一队一队,各由姆姆带领,到郊野或私家花园嬉戏。这叫做“跑路”。学绘画得另交学费,学的是油画、炭画、水彩画,由受过专门数育的姆姆教。而绘画叫“描花”。弹钢琴也土里土气地叫做“掐琴”。每次吃完早饭、午饭、点心、晚饭之后,学生不准留在教室里,都得在教室楼前或楼后各处嬉戏闲步,这叫“散心”。
用饭不准说话;如逢节日,用饭时答应说话,叫做“散心用饭”。孩子不乖叫做 “没志气”,油滑的小孩称 “小鬼”或“小妖怪”。自修时要上厕所,先得 “问淮许”。自修室的教台上有姆姆监守。“同答应”便是向监守的姆姆说一声 “小回去”或 “去一去”,姆姆点头,我们才许出去。但监守的姆姆每每是外国姆姆,她自己在看书呢,每每眼睛也不抬就点头了。我有时 “问答应”小声说:“我出去玩玩”,姆姆也点头。那“小间去”或“去一去”,每每是溜出去玩的借口。只要避免几个人同时“问答应”,相互错开些,几个小妖怪就可以在后面大院里偷玩。
在我们小鬼心目中,全校学生分三种。梳“头发团”(发髻)穿裙子的,是大班生(最高班是第一班,也称头班)。其余有五六位女西席(包括我大姐)也是这等打扮。梳一条辫子穿裙子的(例如我三姐),是中班生。梳一条或两条辫子不穿裙子的是小班生。实际上,这是年事的标识,并不是班次的标准。梳“头发团” 的也可能上低班,不穿裙子的也可能上中班。
我头上共有四条辫子。由于照启明的规矩,学生全体脸得光光的。不准披散头发,头发得编在辫子里或梳在“头发团”里。我原有覆额的刘海;要把刘海结成辫子很不随意马虎。两个姐姐每天清晨为我梳小辫,一左一右,把我的刘海各分一半,牢牢揪住,编成小辫,归入后面还不足长的大辫。我看她们费劲,只好乖乖地忍着痛做苦脸,让她们使劲儿揪,希望头发会越揪越长。梳四条辫子的小鬼,彷佛只我一个。
……
我梳四条小辫的期间,不大有韶光流窜到别的房间去玩,但排队下楼,我曾做过一次冒失的事。
我们的楼梯很宽,阁下的栏杆很俊秀。栏杆上面的扶手是圆鼓鼓、光溜溜的木板。我常想骑上这道木板滑下去。有一次,我趁姆姆在楼上看不见我,就骑上栏杆,滑下末一折楼梯。如果身子一歪,会跌到平地上去。地面是硬磁砖,不像秋千架下是松松的沙土,跌不痛。我没敢再滑第二次,也没敢见告姐姐。好在没人揭破,我不知作别人是否也干过这等事。
……
下楼第一件事是上饭堂还是上小间,我记不清了。反正都有姆姆看着。我们出入饭堂,从不一拥而入或零乱散出,总有秩序地排着队。军队不按高矮,只是有次序。
吃早饭又是难事。饭堂也分旁边两半。左一半,右一半,都是横着放的长饭桌。饭堂里共有二十来桌。每条长饭桌又分为旁边两小桌,中间放两小桌共用的饭桶或粥桶和茶壶、茶杯等。一小桌坐四个人。我挨着大姐姐坐,对面是三姐和她的朋友。早饭是又稠又烫的白米粥,每桌四碟小菜。全饭堂寂静无声地吃粥。别人吃粥快,只有我吃得慢。粥又烫,大姐姐又一定要我吃两碗。姆姆在饭堂四周和中间巡行。谁都不许说话。我听到别人在嗑瓜子,就知道她们都吃完了。姆姆要等每个人都吃完才摇铃,让我们排队出去 “散心”……
“散心”更不是随意马虎事。我虽然很小就上学,我只是走读。走读可以回家,投止就无家可归。上课的时候坐在教室里,不以为孤单,可是一到 “散心”,两个姐姐都看不见了,我一个人在大群陌生孩子中间,无依无靠,以为怯怯的。我流落在学校里了。
大姐姐老早请教了我一个乖。她说:“人家一定会来问你父亲是做什么的,你怎么回答?”我说:“做官的。”
大姐姐说:“千万不能说。”
“为什么?”
大姐姐说:“人家就会唱:“芝麻官,绿豆官,豆腐干,萝卜干,咸鱼干,鼻涕干,袜筒管,裤脚管。”(用上海话说来是顺口溜)
启明里尽是大官富商家的小姐。谁、谁、谁是某、某、某大官的女儿,谁、谁、谁是某、某、某富商的女儿,大家都知道。官儿都大着呢。我爸爸绝不是什么大官,这点我明白。姐姐教我回答说,父亲是“干工作的”。我就记住。果真有人问我了。我就说:“干工作的。” 没人盯住问做什么事。我闯过了做新学生的第一关。
我到 “散心”的时候,就以为第一要紧的是找个伴儿。我先看中一个和我一样平常小的女孩子,可是她比我低好多班,我们说不到一块儿。接下,有个比我年事稍大的广东孩子常找我玩。她比我高大,也比我胖。她教我广东话。她衣袋里总藏着些好吃的东西,如鸭肫干、陈皮梅、牛奶糖等等。我们都在“英文教室”里“自修”。不过她的座位在右半边,我在左半边。散课后她招我过去坐在她座旁,叫我闭上眼睛伸开嘴,她放些东西在我嘴里,然后让我睁眼,叫我猜嘴里是什么东西。我嚼着辨味,我说是虾米。
她拿出几个大甲虫,像大拇指面那么大,说我吃的是甲虫。我有点害怕,可是我不信。她就把甲虫的翅膀、脚都挦掉,摘去脑袋,果真露出虾米般的肉,还带些油,像咸鸭蛋黄里的油。我们两人分吃了这只甲虫。味道比虾米鲜嫩。她见告我这叫龙虱。五十多年后,我在北京旧东安市场北门的稻喷鼻香村落南货店看到一罐龙虱,居然识货,便是那次领教的。她衣袋里的东西真多,老在吃这、吃那,我却什么都没有。看她吃,我有点馋。她有时也给我吃。她不给我吃,我看着馋;给我吃,我吃了心上又很不舒畅,以为自己成了讨饭叫花子了。我甘心找别人玩,不肯跟她玩了。
……
我终于找到一个朋友。她比我大一岁半,个儿比我高些。我们同班上英文,都是最低班。我们两个都是出色的学生。我虽然只是初学英文,倒很行家地知道自己不如她。我是中国孩子用精确的口音读英文,她却像外国人随便说话。她还会说俄文。她的保姆是白俄。大概由于她会说俄文,以是读英文也那么自然。我很佩服她。
我以为她什么都比我灵。比如姆姆问:“你如果掉了一根针,怎么拣?”我说指头上蘸些唾沫一粘就粘起来了。她说,把针尖一按,粗的一头会翘起来,就可以拣了。她的办法比我的利索。不过,如果拣很细的绣花针,我的办法更好。但她的中文只上最低班,我却已插入中班。其它如历史、物理(称 “格致”)、算术等课我都上中班,她还上最低班。以是她也佩服我。后来她的英文跳了一班,又跳一班。我们两个一同跳班,不过我以为我是陪着她跳的。音乐课我们也一同由小班跳上中班。然后她开始学弹钢琴。我姐姐说我的手太小又太硬,绷不开,而且我太专心,不会五官并用,以是我不配学钢琴。她音乐课又跳上一班。我不识乐谱,但是我能记乐调,以是也陪着跳上一班。我很倾慕她能弹琴。我们彼此佩服,很自然地成了朋友。“散心” 有朋友,就不孤单了,可以一起玩得很愉快。
……
暑假我随着两个姐姐回到无锡家里,爸爸是否回家我记不得了。不多久我家搬家上海,每个“月头星期”我也可以回家了。我们也带些爽肴到学校去吃。我还记得妈妈做的红焖牛肉,还有煮在肉里的老鸡蛋。我不再像以前的那样常常馋吃了。
午饭往后的 “散心” 很长,可以玩个足够。午饭后的课多数是复习,吃点心之后,多数是自修。姆姆也教我们写家书:“父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这是一定的格式,小鬼们都学着用羊毫写家书。
大姐姐的台板虽然在我的阁下,她除了上午管我读十遍书,并不常在我身边。她的台板里满满的都是整整洁齐的书。我的台板里却很空。她有一本很厚的新书,借放在我的台板里。我一个人“自修”的时候,就翻来看看。书很有趣,只是书里的名字很怪。我不求甚解地读了大半本,被大姐姐创造了,新书已被我看得肚皮都凸出来了。她焦急说:“这是我借来的呀,叫我怎么还人呢?”我挨了一顿责怪。多年后,我的美籍女西席哄我上圣经课,读 《旧约全书》,里面的故事,我彷佛都读过,才知道那本厚书是 《旧约全书》的中译本。我还是梳四条辫子期间读的。
我记得家在上海的第一个暑假,妈妈叫我读 《水浒》,我读到 “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的一回,就读不下去。妈妈问我怎么不读了。我苦着脸说:“我气去世了。”爸爸说:“小孩子是要气的。”叫我改读《三国演义》。我读《三国演义》,读了一肚子“白字”(错别字)。据锺书说,自己阅读的孩子都有一肚子 “白字”,有时还改不掉。我们两个常抖搂出肚子里的白字比较着玩,很有趣 ……
1927年冬,杨绛师长西席(后排左二)与百口摄于苏州旧居
一九二三年暑假,我家搬家苏州,我就在苏州上学了。后来我偶在大姐姐的抽屉里创造两件启明的纪念物。一件是一张剧照。演的是歌剧 《主妇的一个星期》(星期一洗衣,星期二熨衣,星期三闲来无事,一边打毛衣,一边和邻家妇女闲聊家常……)。我演星期三的主妇。剧照上的我,打扮得像个洋娃娃,可是伪装一个主妇,很风趣。当时我一边唱一边演,自己看不见自己。我不大知道我在启明上学的时候,自己是什么个样子容貌儿。看了姐姐留下的照片,很有兴趣。
第二件东西是我的英文大考的考卷。启明的大考卷用很讲究的细格子大张纸。考题是由大班生用方头钢笔写成的粗黑体字。我看了自己的大考卷,也像我见了我 “格致” 课的小考卷一样惊奇。这次考试,便是列姆姆偷看了别人的考卷教我的。不过她只是悄悄儿点拨一下,字句都是我自己的。我想不到自己会写出这么像样的考卷,怪不得大姐姐特地讨来留下了。如果我连续在启明上学,我的外文该会学得更好些。
我在启明上学时的故事,我常讲给锺书听。他听了 总感叹说:“你的童年比我的快活得多。我小时候的事,不想也罢,想起来只是苦。在家里,我拙手笨脚,专做坏事,挨骂。我数学不好,想到学校就怕。” 有时他叫我:“写下来。”我只片片段段地讲,
如今的启明学校,现已改为上海第四中学
一九八七年,我曾收到母校一百二十周年校庆的纪念册。
启明女校已改为上海市第四中学,原来的 “女校”或“女塾”已完备消逝了。纪念册上有学校建筑物的摄影。传授教化大楼和长廊还保持原貌,我看了憧憬不已。但现在又十五年过去了。传授教化大楼和长廊还存在吗?我跳过的十级台阶,确实是十级吗?我还想去数数呢。
3
王鼎钧(1925— ) 著名作家
小学:山东兰陵某小学
我读小学的时候
选自王鼎钧《昨天的云》
我进小学彷佛是从中间插班读起的。
插班要经由学力测验,那时测验学力不考算术只考国文,多数是写一篇自传,视笔墨表达能力为国文程度之末了总和。
我考插班连自传也免了,只是由校长王者诗师长西席口试了一下。那时抗日的感情飞腾,学生每天唱吴佩孚的《满江红》,歌词第一句是“北望满洲”。校长随机命题,问“北望满洲”是什么意思。
那时我也会唱这首歌,但从未见过歌词,只能照自己的领会回答。我说:“很悲痛地看一看东北三省。”
校长很惊异地望了我一眼,见告我没答对,可是插班批准,他没有再问第二个问题。我糊里糊涂过了关,心里一贯纳闷。后来知道,校长认为我错得很有道理。
那时为求歌声雄壮,《满江红》用齐步走的唱法,第一个字占一拍,冲动大方高亢,这个字该当很有感情,使音义相得益彰。我听音辨字,不选“北”而选“悲”,校长认为我在语文和声韵方面有些慧根。
好险,校长如果多问几个问题,一定创造我的根器极浅。吴佩孚的这首得意之作被我们唱得铿锵有力,我们并不明白他到底说些什么。
入学后看到歌词。“北望满洲,渤海中风潮大作”,这两句听得懂。“想当年吉江辽沈公民安乐”,吉江辽沈?听不清楚。“长白山前设藩篱,黑龙江畔列城郭”,这两句勉强可以听懂。“到而今外族任纵横,风尘恶。”听不懂。“甲午役,地皮削”,可以懂。“甲辰役主权夺”,不大懂。“叹江山如故夷族错落”,不懂。“何日奉命提锐旅,一战规复旧山河。”这两句很响亮,深入民气。
末了还有两句:“却归来永作蓬山游,念弥陀。”山东半岛上有座蓬莱山,山上有庙,可以出家,我们懂。可是一想到吴大帅溘然变成和尚,忍不住有风趣之感。加以“念弥陀”的“陀”字大家唱成轻声,在舌尖上打滚儿,增加了我们的轻佻,露出挪揄的笑颜。
这末了两句,我们能看懂字面,不懂它的境界。如果这首《满江红》在前面唤起了人们的年夜方悲壮之情,到末了恐怕也抵消了。
吴大帅虎符在握的时候,曾把他的这首词分发全军晨昏教唱。那时的士兵多数不识字,问长问短,官长阐明:大帅说,他要打鬼子。
打鬼子,好啊,可是念弥陀做什么?
大帅说,打倒了东洋鬼子,他上山出家。
士兵愕然了,他们说,大帅打倒了鬼子,该当做总理、做总统,我们往后也好混些,他怎么撇下咱们去当和尚?他当和尚,咱们当什么?
大帅是想用《满江红》提高士气的吧,他知道后果吗?我想,那做大官的全不知道后果,又把这首私人的言志之作推广到全国。
也幸亏有这首歌,我才记得我是怎么入学的。
……
有些事真的记不清楚了,我入小学,又彷佛是从一年级读起的。
我确实读过“大狗叫,小猫跳”。猫字笔画多,想写得好,比养一只猫还难。
这开学第一课的课文,被那些饱读诗书的先生长西席抽作样品,反复攻击,责怪学校不教贤人之言,净学禽兽说话。我印象深刻,没有忘却。
上“习字”课时,我也曾反复摹写:
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氏。
一贯不明白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后来潘子泉老师给了我一个阐明:
至高至大的人物,只有孔役夫一人,他教养了三千弟子,个中有七十二个贤人。
这也是我永久、永久不会忘却的事。
音乐老师教唱“葡萄仙子”的时候我也在场,一壁唱,一壁高低俯仰做些温顺的姿势,不扮装,并不知道在反串小女孩。
还有一项铁证说来不甚雅驯,我在放学回家途中尿湿了裤子。
那时我还不很习气连裆的密封式的裤子,沿途又绝对没有公共厕所。回到家中,母亲一壁替我擦洗,一壁给我如下的演习:
一、出门之前,先上厕所。
二、小孩子,尿急了,可以在没盖屋子的空地上小便。
这些影象,跟插班口试是冲突的,看来这中间有许多脱漏。脱漏的部分可能很主要,可能很有趣,也可能很苍茫或者很苍白。我已永久不会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一个人不可能完备洞察他自己的历史,每个人都依赖别人做他的史官。那人一定是他最亲近的人,也是最关心他的人。慈母贤妻良师良朋,也下过都是尽责称职的史官罢了。人生得一史官,可以无恨。
小时候,望着天上的白云,只抱负自己的未来,不“考证”自己的过去。
小时候,在老师命题下作文,写过多少次“我的志愿”,从未写过 “七岁以前的我”。就这样,飞奔而前,把历史,把史官,都抛在身后脑后,无暇兼顾了。
故乡的小学历经“三代”:私立的时期,区立的时期,到我入学读书的时候,是县立的时期。
私立小学在一九一九年就成立了,那是民国八年,五四运动发生之年。十几年后,我入学的时候,到处有人还在说“进了洋学堂,忘了爹和娘”,转头想想,一九一九年兴学也就很难得,很及时了。
在小城小镇办学,校址本来是个难题,可是天从人愿,故乡有三座庙连在一起,一座叫三皇庙,一座叫插花娘娘庙,还有一座圣庙,也便是孔庙。庙不但有房屋可以做教室,有空地可以做操场,还有庙产可以做经费。
于是,跟我曾祖父同辈的王思玷师长西席,跟我父亲同辈的王毓琳师长西席,自告奋勇拆除神像。他们没美意思动孔役夫,让他还是温良恭俭让站在原处,对配享的颜曾思孟可就一点也没客气。孔像虽在,大殿的空间足可以做学生集会的大礼堂。
到我做学生的时候,村落夫还是迷信。例如说,火车经由的时候,人必须阔别铁轨,以防被火车摄走灵魂。例如说,中国人不可看西医,由于西方人的内脏布局与中国人不同,其医理医药对中国人无用。例如说,摄影耗人气血精神,只能逢场作戏,常常摄影的人会速去世。
我做学生的时候,镇上架设了电话线。电话为什么能和远方的人对谈呢?村落夫说,你看,每根电线杆上端都有一个小瓷壶,电线绕着壶颈架起来,每个小瓷壶里有一个小纸人,电话是由这些小纸人一个一个传出去,传回来。以是,千万不要得罪外国人,外国人会把你的灵魂变成小纸人,囚在瓷壶里,生平一世做传话的奴隶。
回忆起来,在我出生以前,那些长辈们决定拆庙兴学,确有过人的胆识。听说他们动手拆除神像的时候,轰动而场面生僻,没有谁敢看热闹,唯恐看着看着天神下凡杀人来了。神像拆除之后,多少人等着看后果,而庙中风和日丽,弦歌不辍……
私立学校的西席,有璞公(王思璞,字荆石)、玷公(王思玷,璞公之弟),还有跟我祖父同辈的松爷(王松和,字伯孚)。这几位长辈都在表面受过高档教诲,眼见政治腐败,做公务员只有与世浮沉,决定回故里教诲子弟,为国家青商会植根奠基。他们都是有钱的地主,不但传授教化完备尽责任,还要为小学奔忙筹款。
到我开始读书的时候,大学毕业生仍旧很金贵,名字记载在地方志上,一官半职有得混。在我出生以前,这些受完高档教诲的人能不慕纷华,献身自己的空想,转头想一想,大仁大勇大概便是如此了。
我入学往后,孔像还立在那里帮助学校教养我们,学生犯了过失落,要面对孔像罚站。
可是,不久,县政府来了命令,孔像必须拆除。实行命令的是王者诗校长,他借来耕牛和绳索。牛只当是种田拉车,向前一用力,哗啦啦神像倒塌。我记得,孔子的脸破成好几片,还在地上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
小学里的学生百分之八十以上姓王,彷佛是王氏子弟学校。同学彼此之间以“宗人”之道相处,例如,选班长要选个辈分高的,由辈分高的管那辈分低的。
敝族班辈尊卑按“绍、庸、思、和、毓、才、在、善”排列,那时绍字辈俱己作古,庸字辈硕果仅存,思字辈和字辈是栋梁精英,我是才字辈,辈分很低,平常受那些叔叔爷爷们指挥,不在话下。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早期毕业的学长里面有一位靳师长西席,家境清寒,与寡母相依为命。他们破家之后,前来投靠亲友。这位姓靳的学长资质精良,刻苦自勤,以极高的分数毕业,顺利考入师范。我读高小一年级的时候,他在师范学校毕业了。
当年,在我们那个小地方,这是一件大事,家长和老师几次再三引述称道,勉励我们上进。可是,当这位姓靳的学长申请回母校教书的时候,学校却不愿意收受接管。由这件事可以看出那几位少爷同学的影响力。
当靳师长西席申请回校的传来,班上的几位叔叔对我们下达了指示。靳某既不姓王,又不是本地人,他是外乡来的难民,在我们眼里没有地位,这人怎么可以来做我们的老师?尊卑之分怎么可以颠倒?结论是,大家同等反对。
情由本来不能成立,可是校长宋理堂师长西席是个有行政履历的人,他认为那几个“骄子”的见地多多少少反响了他们家长的心态,“为政不得罪巨室”,他不愿接管这位高才生的回馈。
小学自改为县立,三任校长都是外来的,外来的校长对本地本族的人很尊重。记得有一次,我犯了校规,照例该打屁股,那时,校长是王者诗师长西席,他对训导处说,最好请姓王的老师实行。王者诗,字輶轩,和我们同姓,没有宗亲关系。王者诗,这个名字真好,后来读诗经,知道典出大雅。这么好的名字,竟没见有人和他同名。他一张红脸膛,一身结实的肌肉,嗓音洪亮,是个行动型的人,也有心思周密处。几经推敲,孙立晨老师接管了委托。孙是我的表叔,物望甚隆,与潘西池、魏藩三并称兰陵三杰,被认为是适当人选。他朝我屁股上打了一棍子,我就叫起来,他也罢手不打了。
主持靳案的宋校长是车辋镇人,他也是大户人家,宋王杨赵是鲁南的四大家族。宋校长白净文雅,说话细声细气,另是一种风格。他认为王家的问题仍由王家的人办理,找璞公荆石老师商量。
荆石老师辈分高,学问好,创校有功,大家尊为大老师,是本族的圣贤。自学校改为县立,他老人家除了上课不多说话,若是备咨询、做顾问,就像孔子那样“小叩之则小鸣,大叩之则大鸣,不叩则不鸣”。他对校长说:本校的学生,学成回母校做事,学的又是师范,有什么情由不用他?
校长估量荆石老师压得住,就把靳请进来,先安置在教务处办公,叔叔们的指示又下来了:只能给他叫靳师长西席,不准给他叫靳老师。回忆起来,那时候,敝族的精英分子已经僵化了,他们看不清时势,也不理解自身的处境……
那时,日子过得犹如在一灯如豆之下做作业,眼底清晰,举头四望昏昏沉沉。
虽然历史老师王印和(心斋)师长西席痛述近百年国耻记录,全班学生因羞愤而伏案痛哭,仍旧打不破那一片昏沉。
虽然日本军阀出兵攻占了东北三省,“流亡三部曲”各处哀吟,仍旧以为云里雾里。
虽然日本在华北不断搞小动作,要华北自治,要国军撤出华北,几百名大学生卧在铁轨上哀求政府和日本作战,日子仍旧像睡里梦里。
印和大爷心广体胖但个子不高,大脸盘永久不见怒容,一尊活生生的弥勒佛,可是那天在国文教室上发了脾气。
谁也没料到他会发脾气,昨天这时候,他还发给每个学生一块糖呢,上课有糖吃,大家直乐。他带糖来有缘故原由,那一课的课文是:
台湾糖,甜津津,甜在嘴里痛在心。甲午一战清军败,从此台湾归日本!
他由“宰相有权能割地”讲到“孤臣无力可回天”,糖不再甜,变酸。
“来日诰日考你们,这一课的课文一定要会背,谁背不出来谁挨板子。”他很负责,同学们不当真,谁料第二天他老人家带着板子来了 ……
日子仍旧像泥里水里。
唉,倘若没有七七事变,没有全面抗战,我,我这一代,大概都是小学毕业回家,抱儿子,抱孙子,夏天生疟疾,秋天生痢疾,读一个月前的报纸,忍受过境大军的骚扰,坐在星期堂里原让他们七十个七次, 浑浑噩噩寿终正寝,发一张没有行状的讣文,如此这般了吧。
可是,日本帝国到底打过来了。那天校长的脸变红了,脖子变粗了,他说,对着全校师生握着拳头说,小日本儿贪得无厌,把台湾拿了去,还嫌不足,又拿东北;东北拿了去,还嫌不足,又来拿华北。小日本儿他是要亡咱们的国灭咱们的种!
这一回咱们一定跟它拼跟它干!
全校,全镇,立即沸腾,到处有人唱“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到处有人“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任务,应抱捐躯统统之决心”。学生昂然从老师用的粉笔盒里拿起粉笔,来到街上,朝那玄色砖墙上写下“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战役来了,战役把一天阴霆驱散了,战役把统统闷葫芦冲破了。战役,灭九族的战役,倾家荡产的战役,竟使我们以为金风送爽了呢。竟使我们耳聪目明了呢。唱着“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由口舌到肺腑是那么舒畅,新郎一样的舒畅。这才发觉,我,我这一代,是如此的神往战役、崇拜战役呢。
虽然我们都是小不点儿,我们个个东张西望,在战役中探求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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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光直(1931-2001) 著名考古学家
小学:北京女师第二附小
师大第二附小和男附中
选自张光直《番薯人的故事》
当时北京的中学有男女校之不同。男校中一样平常认为最好的中学是附中,附中的全名是“国立北京师范大学附属男子中学”。和它相对照的,是女附中或称国立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其余有市立中学,亦分男女,个中男中最好的是四中。此外还有教会中学:男的是育英,女的是贝满。下面小学的系统亦与此相应。师大下面有附属第一小学。与附属第二小学之别。第一附小叫男师附小,但也招女生;第二附小是女师附小,但也招男生。我家住在手帕胡同,在第二附小后门的斜对面,由于学校的前门开在东铁匠胡同,但是东铁匠胡同被日本人驻了军队,以是把学校的大门封住,改开后门。我上师大第二附小是1937年9月19日。之以是日子记得那么清楚,是由于那天是学校的诞辰,每个学生第一天上课就学一个9月19日歌:
玄月十九日,特殊要把稳,我们受的教诲,就从今日起,祝我学校切切岁,也从今日始,今日关系真非细,大家要把稳。
由于有了这个歌,以是校庆那天也便是开学的日子,进这学校以前还要考试,而且大致是十取一,由于有些学生从南城、东城和北城来考。我记得我考试的时候,考场摆了五张桌子,有五个人坐在后面,竟是口试!我的运气不错,考我的是一位尹老师,她就住在我隔壁,平时也认识,是位老小姐。她那天问的问题并不太难。一个星期往后发榜,我竟被录取了。
1937年,张光直入小学的报名照
这学校之好,好在老师。老师多数是老小姐,她们把生平都贡献给教诲,男老师也有;小学生们都很油滑,每一个男老师都有一个外号,这个外号多数是恰到好处,要拿出去竞奖都可以得第一名的,举几个例子:张麻花儿,附小主任脸上有旋转的皱纹,这个是第一名,你要瞥见那张主任,你就想不出别的外号来。下面是其余几个男教员:袁大头、刘斜眼儿、贾大姑娘、魏老板儿。袁大头,是我们主任孙世庆,从侧面看,秃顶白发小胡子,很像是一元银元。刘斜眼儿,叫刘贵育,有个斜眼,后来到台湾去了。贾大姑娘是大个子,常穿蓝布大褂,神色很红,教地理;叫大姑娘是由于他一说话就酡颜,还有他的嘴唇特殊红。魏老板儿是历史教员,一看他就想到算盘,以是叫老板儿。这些外号都是民间艺术,其得当处令人叫绝。初小毕业了吗?这里有一个《送毕业歌》:
一堂共砚,相聚等苔岑,断金攻玉,同道感情深。熏风里,几行桃李绿成荫;百花残酷,锦绣出路,敬以颂诸君。
终于高小毕业,还有末了一个毕业歌:
七年小成,九年大就,古人毕世励夸修;数载勤辛,今虽毕业,试不雅观前路正悠悠;中道易废,故步易封,难进易退,从学如行逆水舟;切望吾曹,勉遵师训,慎勿因斯自画,负此好千秋!
学习这些歌是越小越熟习,但是也和当时的学习环境有关;我们的校歌以及这些与学校有关的歌,由于环境的关系是我们很难忘却的;本日我们处在一个分外的环境中,在这环境中我们还能记得这些歌吗?这是将来我们会知道的!
师大内部有一个保送制度:一样平常高小、初中成绩精良可以保送,由每班挑出两个人来,可以不考直接升学。我从师大附小上师大附中,从附中初中上高中,都是保送的。让我赶紧解释,我的成绩并不是那样好的,老师为什么选我,在我总是个谜。我还要再加一句,我也没有拍老师们的马屁,或做这类的活动。总而言之,我的生平没有要上哪个学校而不能上的问题,我常常说,我是天下最幸运的人。
上了中学,就有通学问题,关于走城墙和吃小吃刚才已经详说。但是,我总以为,走路,尤其是在冬天,实在是受不了。这使我想起数学老师李树棻的故事,附中的校友十个有九个恐怕都认识或是听说过李士博,李士博是我们的博物老师,在附中资历很深,他有好几个儿子,李树棻是最好的一个。百口都住在海淀。李家很穷,以是李树棻每星期六回家,星期日回校(不知道实际的间隔,我只能说海淀在现在的北大,而附中在和平门外),回校时用一条毛巾包几个馒头,那些馒头供一个星期的炊事。
这天,传来李树棻逝世的,那是个非常冷的隆冬之夜,李树棻师长西席用毛巾包了十几个馒头,在风雪中挣扎回校,不知在哪里,他大概是精疲力竭,没有勇气再走下去了。第二天早上,他的尸体已被雪埋了起来,后来被找他的人挖了出来。这件事情,使社会上第一次知道中学教员的报酬,而李树棻是一个相称有名的数学家,以是在报纸上吵了一阵子,不久也就被人忘了。从初中一年级开始,我就结识了一个很好的同学,叫做温景昆:他的父亲便是有名的在天津南开大学教书的温公颐教授。他由于腿疾,留了一年级。我们见面便知道我们有事要互助。果真初中三年,我们一起办了一个壁报。
附小的校歌都记下来了,在这里不能忘却师大附中的校歌:
附中,正正堂堂本校风,
我们,莫忘了诚、爱、勤、勇。
你是个神,愿人生大同,
你是个海,涵真理无穷,
附中,太阳照着你笑颜,我们努力读书和做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