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里的蝉,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四月远志着花,五月知了鸣叫。从《诗经》开始,两千年来,蝉便被墨客授予不同的情绪,在诗词歌赋里为墨客代言,代墨客吟唱。
同为咏蝉,在不同作者笔下被授予不同的寓意。蝉本身并无情绪,墨客借蝉抒怀,或思乡,或自喻明净,或感叹凄凉出生,或感慨不平遭遇。
正如清代施补华在《岘佣说诗正像曹丕在》中所写:“三百篇比兴为多,唐人犹得此意。同一咏蝉,虞世南‘居年夜声自远,端不藉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比兴不同如此。”
新蝉寓意思乡、思念
白居易诗中的新蝉,是思乡的代言。公元826年,54岁的白居易,身在苏州。六月初三的夜晚,因病休假的他,听到夏日新蝉的呜叫,不禁想起昔日洛阳城里,自家树上的蝉呜。因蝉鸣引发的思乡情,化为幽美的诗句:荷喷鼻香清露坠,柳动好风生。微月初三夜,新蝉第一声。乍闻愁北客,静听忆东京。我有竹林宅,别来蝉再鸣。不知池上月,谁拨小船行?
江南的六月,荷花飘喷鼻香、荷叶上的露珠在清晨坠落水中,风吹柳枝,摇荡一树情思。苏州美景,触发了白居易思乡的愁绪。由于夏日的第一声蝉鸣,他失落眠了。他惦记洛阳老家的竹林,惦记园中的小池塘,此刻,月色里,是否有人泛舟池上?
闻蝉动客思,是历代墨客的共鸣。白居易借新蝉引发的故宅之思,由景及情,十全十美,清新自然,与孟浩然荷风送喷鼻香气,竹露滴清响的意境,可谓异曲同工。
陆游笔下的新蝉,轻快是他闲居生活的写照。更无一点尘埃到,枕上听新蝉。壮志未酬的陆游,闲居故乡山阴,暂时抛却烦恼苦闷,将自己融入初夏风景,一丝清凉,几分空隙,跃然纸上。
唐代墨客贯休笔下的新蝉,终夜鸣叫,清脆的声音,不知故人是否能听到?新蝉终夜叫,嘒嘒隔溪濆。杜宇仍相杂,故人闻不闻。诗中的新蝉,为思念代言,清新唯美。
白居易和刘禹锡笔下的新蝉,是链接两人朴拙友情的桥梁,那份思念与顾虑,如山间清泉,流淌于笔端。初夏时节,槐花飘喷鼻香,新蝉初鸣。白居易有感而发,写给刘禹锡一首《闻新蝉赠刘二十八》,诗中写道:蝉发一声时,槐花带两枝。只应催我老,兼遣报君知。白发生头速,青云入手迟。无过一杯酒,相劝数开眉。
刘禹锡把对故乡的思念,对好友的惦记,融入诗词。他在《酬乐天闻新蝉见赠》中说:碧树鸣蝉后,烟云改容光。瑟然引秋气,芳草昼夜黄。夹道喧古槐,临池思垂杨。离人下忆泪,志士激刚肠。昔闻阻山川,今听同匡床。人情便所遇,音韵岂殊常。因之比笙竽,送我游醉乡。
白居易与刘禹锡分别十年,古时交通不便,二人相隔千里,再见渺茫无期。蝉声年年相似,人却年年不同。白居易因而感叹:人貌非前日,蝉声似去年。槐花新雨后,柳影欲秋日。听罢无他计,相思又一篇。
白居易的相思,似流水,源远流长,诗词写了一篇又一篇。刘禹锡的思念,何曾少过?蝉声未发前,已自感流年。一入悲惨耳,如闻断续弦。分别十年后,白居易和刘禹锡在洛阳相逢,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白居易的好心情,在《开成二年夏闻新蝉赠梦得》一诗中一览无余。十载与君别,常感新蝉鸣。今年共君听,同在洛阳城。晚年的白居易和刘禹锡,因都患眼疾、足疾,古时医疗条件有限,无法根治,二人看书困难、行动不便,白居易感慨,幸亏耳朵未聋,还能听到蝉声。且喜未聋耳,年年闻此声。
唐代韦应物,听闻新蝉鸣叫,引发思乡情,有感而发:徂夏暑未晏,蝉鸣景已曛。一听知何处,高树但侵云。响悲遇衰齿,节谢属离群。还忆郊园日,独向涧中闻。
初夏,蝉破土而出,告别阴郁的日子,在阳光下歌唱两三个月,在秋风里离开。秋蝉叫寒了春水,催黄了绿叶,谁道秋下齐心专心愁?因此,秋蝉成为悲秋的主题。秋日,更能触动墨客善感的心灵,借秋蝉抒发孤寂、寥落、失落意。
寒蝉悲惨,代言墨客心声,寓意悲秋、凄凉的出生寒蝉悲鸣,秋草枯黄,在寒蝉的衬托下,秋天景色更为凄凉。寒蝉与秋意结合,构成一幅独特的秋天景色图。墨客写蝉,借蝉表达自己的情绪,透过声声蝉鸣,让读者体会到墨客内心的真实情绪。
柳永笔下的蝉,是悲秋的代言。《雨霖铃》里,寒蝉悲惨,对长亭晚,骤雨初歇。秋日的雨后,傍晚时分,长亭送别的恋人,难舍难分。秋蝉的鸣叫,悲惨而急匆匆,将萧瑟的秋天景色衬托得更为凄凉。
《少年游》里,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深秋时节,年华老去的柳永,在长安路上借秋蝉感慨出生之凄凉,失落志之哀怨。长安古道上,他骑着瘦马缓缓行走,高高的柳树上,秋蝉一直地嘶鸣。秋蝉嘶鸣之乱,可见墨客触景生情,心情之凌乱,悲哀、悲惨,迷茫无助,一起涌上心头。
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柳永独自走在秋日的野外,夕阳西下,飞鸟隐没在长空之外,举目四望,一片悲惨,找不到居住之地。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白云飘去无踪迹,昔日的欢快一去不返。年轻时一起饮酒的朋友,早已石沉年夜海,这些年蹉跎岁月、一事无成,落魄的柳永,感叹自己不复少年时。
蝉所代表的意境,正是柳永悲苦的生平。宋玉文中的寒蝉,亦是悲秋的代言者。宋玉的《九辩》,引发了文人悲秋的灵感。悲哉,秋之为气也!
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秋风萧瑟,草木凋零,秋日离去,登山临水更为伤情,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漠而无声,燕子南飞去,寒蝉无声息。
寒蝉与秋天景色,有景有物的画卷里,既能看到墨客历经沧桑后的失落意之悲,又有韶光流逝的感慨,离去的伤感,再加上羁旅闻蝉,蝉鸣悲惨,怎一个悲字可以诉说?唐代刘禹锡,也曾在诗中感叹:蝉韵极清切,始闻何处悲。人含不平意,景值欲秋时。此岁方晼晚,谁家无别离。君言催我老,已是去年诗。
寒蝉与悲秋的结合,让墨客的感情表达又有了新的出口。
饥蝉哀鸣,寓意怀才不遇却品质高洁
公元848年,唐宣宗大中二年的秋日,三十五岁的李商隐,在重阳节拜访令狐绹不遇。此时的令狐绹,身居高位,李商隐之前多次向其申报旧情,希望得到提携,但每次都遭对方的冷遇。面对令狐绹的冷漠,李商隐在他家的墙上题了一首诗: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十年泉下无,九日樽前有所思。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蓠。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
骈体文专家令狐楚,是令狐绹的父亲,非常欣赏李商隐的才华,教授他骈体文的写作技巧,帮助他的生活,鼓励他与自己的子弟结交。在令狐楚的帮助下,李商隐的骈体文写作进步迅速,李商隐对付令狐楚的感激之情,在诗中尽显: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携笔砚奉龙韬。自蒙夜半传书后,不羡王祥有佩刀。
令狐楚去世后,令狐绹不念旧情,不愿提携李商隐。李商隐行至夔峡,感慨于自己流落无定的生活,写下了这首诗。
《蝉》李商隐 唐代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宅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蝉栖高枝,李商隐以此自喻,暗指自己的清高,不愿随波逐流。“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蝉逐日饮清露,难以饱腹,终日哀鸣也是徒劳,并不能摆脱困境。很显然,李商隐把自己的境遇,借蝉表达了出来。
咏物诗,因墨客不同的心境,同样的物可被授予不一样的色彩。比如,闲居故乡山阴的陆游,在初夏时,闲来无事,酒至微醺,一改昔日诗词压抑、苦闷的格调,写了一首轻快清新的乌夜啼。词中写道:纨扇婵娟素月,纱巾缥缈轻烟。高槐叶长阴初合,清润雨馀天。弄笔斜行小草,钩帘浅醉闲眠。更无一点尘埃到,枕上听新蝉。
可见,蝉的寓意因人的心境而定。李商隐由于清高而清贫,虽多次陈情,希望得帮助,却都是徒劳。因此,他笔下的蝉,虽居高却难饱,徒劳恨费声,有了和他一样的感情。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李商隐不说人无情,却言树无情。
一夜蝉鸣,直到五更天欲亮。此时,蝉声沙哑,快要断绝了,可是一树枝叶碧绿依依旧,并未因蝉声“疏欲断”而动情。很故意思,令狐绹对李商隐的处境无动于衷,态度冷漠,冷处理不理睬。李商隐很失落望,却又不能明言令狐绹无情,心内的愤懑不满,借蝉写了出来。
“薄宦梗犹泛,故宅芜已平。”李商隐离家多年,辗转多地当幕僚,在各地当幕僚,官职卑微以是称“薄宦”。流落的生活,让他怀念家乡。此刻,恐怕故乡田园的草,与野地里的杂草已经连成一片了。
思归心切的李商隐,借蝉发声: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蝉居高难饱,自己何尝不是家徒四壁、怀才不遇、潦倒穷困?由蝉及己,人与蝉对照的写法,从两者的相同点入手借咏蝉言志,写出墨客的感慨,寄托其高洁的品质。
李商隐的这首五律《蝉》,一改悲秋诗歌里秋蝉寄寓悲惨,却无内涵的意象,授予秋蝉全新的形象,是咏怀诗中的经典之作。
蝉居高枝饮清露,寓意高洁傲世、淡泊明志
李世民称帝后,虞世南深得赏识,成为朝中重臣,任弘文馆学士。虞世南常常被太宗约请,参加一些仪式活动。一天,李世民约请虞世南和弘文馆的学士们,一起欣赏海池景致。大家一起谈诗论画,当李世民问到诗词新作时,虞世南读了自己写的《蝉》。
蝉 虞世南 唐代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年夜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虞世南的这首五言绝句,为其受太宗的知遇之恩而作。短短二十几个字,通过对蝉的姿态、习气、寓所、鸣声的描写,赞颂了蝉的清高风雅、不同凡响的风致,暗喻自己品质高洁,不凭借外力,自能声名远扬。
表达了对内在品质的激情亲切赞颂和高度自傲。全诗托物比兴,墨客以蝉高洁傲世的品质自况,形象完全丰满,韵味蕴藉深长,描写动静结合,细致入微。
首句“垂緌饮清露”,明写蝉的形状与食性,暗写蝉生性高洁。蝉栖高饮露,故说“饮清露”。“緌”是古人结在颔下的帽带下垂部分,蝉的头部有伸出的触须,形状彷佛下垂的冠缨,故说“垂緌”。古时常以“冠缨”指代贵宦,身份显贵之人。此处的“垂緌”暗示显贵身份。
次句“流响出疏桐”,写蝉鸣响亮,蝉声远传。梧桐高挺清拔,“疏”与“秋风”相对应。“流响”,蝉声长鸣,悦耳动听。“居年夜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此为点睛之笔,不落窠臼。凡人笔下,蝉声远传,必借助秋风。虞世南别具一格,认为“居高”,而自能致远。
虞世南的不雅观点,与曹丕的意见: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不谋而合。可见,自身品质高洁之人,无需凭借外力,自能声名远播。更普通的说法,酒喷鼻香不怕巷子深,真正有才华的人,无需权势地位、外人扶助,自能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正如生平布衣的孟浩然,将山水田园诗打造成个人的品牌,与王维齐名,成为李白的偶像。
唐贞不雅观年间,虞世南的画像,悬挂在凌烟阁。他作为二十四勋臣之一,博学多才,高洁耿介,与太宗评论辩论历代帝王为政得失落,直言善谏,为贞不雅观之治出谋划策,作出贡献。虞世南的德行、忠直、博学、文辞、书翰,被太宗称为“五绝”。太宗夸赞他:“群臣皆如虞世南,天下何忧不理!
”沈德潜说,咏蝉者每咏其声,此独尊其品质。虞世南的这首咏蝉诗,借蝉栖高饮露的个性,暗喻自己高洁的品质,可谓借物咏怀的典范,被朱彝尊誉为“咏物最上乘”。
虞世南不以鲲鹏鹰虎自比,而因此微不足道的蝉自况,可见其淡泊明志。
身居要职的虞世南,在咏蝉诗里侧重于“高”。因反对武则天而受牵连入狱的骆宾王,在咏蝉诗里侧重于“洁”。
骆宾王的《在狱咏蝉》一诗,写于患难之时,他以蝉比兴,以蝉寓己,人与蝉十全十美,借蝉的高洁品行,暗喻自己品行高洁却“遭时徽纆”的哀怨悲哀之情,进而抒发辨明无辜、平反沉冤的欲望。
遭时徽纆,意为遭逢时世,被囚禁。徽纆,古代狱具。古时狱分为系缚与桎梏二类。系缚,以绳索为之。徽纆,为系缚的一种。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深秋时节,寒蝉悲惨,蝉声不断,身陷囹圄的骆宾王,触景生情,愁思无限。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蝉声悲切,仿佛在吟诵卓文君的《白头吟》,此处一语双关,道出骆宾王的处境。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秋深露重,寒蝉的翅膀因沾露水,负重难飞;寒蝉欲鸣,蝉声却被风声粉饰。此处咏蝉,正是咏骆宾王自己,咏他面前的困境。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秋蝉的高洁,无人相信。又有谁能为我这个无辜之人申冤平反?可谓卿须怜我我怜卿。寒蝉为骆宾王高唱,他为蝉而长吟。疑问结尾,蝉与墨客已然一体。
可见,“高洁”是蝉的精神,蝉寓意明净、脱俗的高尚品质。
无论是寓意思乡,思念,悲秋,还是怀才不遇,高洁品质,蝉所代表的意象,无不是诗人情感的投射。
读的是蝉,品的是墨客的审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