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 王维
独在异域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维可以说是一个少年天才,在十几岁时便与他的弟弟王缙因文才出众而有了很高的有名度,于是他15岁时便去到了京城干谒权贵,探求人生出路。由于在诗字画音乐方面都有很高的天赋,他一到长安便受到京城贵族的宠爱,而他也没有辜负这些人的期望,二十一岁时便中了状元,可以说是少年得志。
而这首诗便是王维17岁时旅食京城所作,他的家乡在河东蒲州(今山西运城),在潼关、西岳以东,以是题目中说“忆山东兄弟”。一个背井离乡的少年,并未完备明白人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少年好学、有天分,于是被父母送到京城去,或许他并不知道这统统的意义,也曾经手足无措,面对茫茫未知的未来,他只是惦记家乡,就像一个去北京考艺术院校的云南姑娘一样,或者考上了或者考不上,或者成功或者失落败,都还是未知数,而这种未来的未知最令人苦闷。于是佳节来临,他惦记自己的兄弟们,他想和他们一起登上那些山岗,一起追逐玩闹,可墨客毕竟是墨客,又是少年天才,他便将这喷薄而出的情绪化作了一首诗,他不知道的是,他在这一刻爆发的情绪,将会使中华儿女铭记千年,他笔下的思亲之情,也便把中华儿女的流落感写尽了,自此文人笔下描述的思乡之情,到此为止!
我们来详细解读这首诗。
“独在异域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如果给从古至今流传最广的诗句排名,这两句大抵可以排进前十,纵然是文化程度很低的人,大致也是知道这两句的,即便不知,在听到别人念出来时,也或许能明白个中的意思,也或许能被这种直白的情绪打动。这两句纯是情语,浑然天成,像是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意思浅近直白,直插民气,也正是由于这样的直白,直勾勾地写出了流落异域的人的情绪,它才能如此深刻地触动中华儿女共同的心弦,你会想象那些在外打工的人在节日的夜晚,与同乡工友饮酒谈天时的情绪;你会想到那些背井离乡的读书人,或在大城市流落的游子,每当孤独苦闷的夜晚来临,这两句诗便涌上心头,他们潸然泪下,遥望故乡,故乡有浩瀚的亲人,只唯独少了他一个。经由一千多年的流传,这两句业已成为游子在外思念故乡的代名词了。
这两句情语的特点除了“直白”以外,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地方便是,它捉住了中国民气坎深处的某种共情。记得前几期《圆桌派》里窦文涛约请喷鼻香港导演王晶聊笑剧,聊起了笑剧的难处,难就难在它的剧情能不能使几百万不雅观众在某些地方引起共振,这些剧情能不能使不雅观众在同一个地方“拐弯儿”,作诗写文章也是一样,如果一个作者只顾表达自己的感想熏染,并不考虑在他自己的这些情绪中提炼出能使读者产生共情的东西,那这篇文章最多只能称为日记,这篇诗作也只能是呜呼哀哉的水平。以是,在诗词作品中开场就利用情语,是一件挺冒险的事情。总之,大墨客王维成功地写出了这两句,也成功地塑造了中国人的思乡之情。
来看后两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从文艺评论的角度来不雅观察,这里面就有一个“一与多”的问题,兄弟对应着我一人。在古典诗词,或者全体的文学艺术中,一与多的艺术范畴多种多样,有人与人、人与物、物与人等组合,但总体而言,“一”常日都是这一对组合抵牾的紧张方面,而“多”更多的是处于陪衬或者映射的一壁,再结合作者心中之情、眼中之景,这个“一”所代表的情绪便被读者所感知、所理解。而这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中一人便是指作者自己,在重阳节这一天,他东望乡关,愁绪满怀,惦记远在家乡的亲人,他脑海中涌现了家乡兄弟们一起登高的场面,他们说谈笑笑,在山岗上追逐玩闹,年轻人在一起追忆往昔、各自抒发对未来的畅想,久而久之,他们才意识到,彷佛彷佛少了一个人,“哦,原来是王维啊,他去京城啦,也不知现在过得怎么样呢”,个中一人这样说道,于是兄弟们都评论辩论起了王维,想起了他们昔日的美好光阴。这里的一对多便是独在异域的作者,和远在家乡一起登高的兄弟们,也只有这样比拟下来,我们作为读者也才能更好的站在“少了的一人”这边核阅着他此刻的孤独。
这两句还有一个难能名贵的地方,从前两句来说,“独在异域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是为情语,并且已经把感情铺垫到一个高度,异域异客,佳节一人,心中思念亲人的情绪是成倍的、爆发式的,如果你在外过得不好,乃至有可能会在佳节的夜晚感情崩溃。就由于日子比较特种,情绪郁积到了一个临界点,趁着这日子爆发出来,以是这两句所抒发的情绪是几何级增长的,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就像我们在之前解读苏东坡那首《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第一首时讲过的,“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东坡在前两句已经把这场大暴雨的气势写足了,要给到我们这些庸人来思考的话下面两句就进退维谷了,顺着这气势往上写,我们再想不出比前两句还狂骤的笔墨,想着把这气势往回收吧,却又怕直接泄了气。于是东坡便很聪慧的在这里拐了个弯儿,“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雨过天晴,水天一色,统统都像没发生过一样。王维这首诗后两句也有类似的手腕。
正如上面所说,以情语开始的诗词,实在都挺冒险的,尤其是前两句已经把情绪铺垫的极其深厚了,那么这后两句的走势便是一个问题,他要么趁着这趋势一贯往上走,但也如前面所说,他已经在前两句把情绪抒发到极致了,再往上走已经没有任何连续抒发的余地了,并且如果还是情语的话那这首诗可能就废了,他就把“唐诗”变成“宋诗”了。接下来就要看墨客的发挥了,王维毕竟是大墨客,盛唐的诗歌也毕竟气候万千,他陡然一转,将情语转化为脑海中兄弟们的画面,读者们也随着他的笔触而在脑海里营造出了众兄弟们尽兴登高的场面,一个个青年人,相互搭着肩逗着趣,在辽阔的山岗上肆意叫嚣、逐闹,累了就一排排坐在高处聊起了天。这是多么生动的生活图景,墨客此刻的内心必定是想和众兄弟在一起,但这时候“海内存心腹,天涯若比邻”并不能起到任何安慰浸染,墨客心中众兄弟的尽兴登高更显出他自己一人在异域的落寞。这首诗的气氛与情绪也便成了一个闭环,墨客独清闲异域孤馆,重阳时节倍感孤寂,思亲的感情直线上升,前两句把这种感情点燃,后两句则陡然一转,从情语到墨客心中所营造的景语,然后用“多对一”的映衬再回到独在异域的墨客身上,就像是先把读者的感情开释出去,再拉回来,一个闭环,便让读者在思亲与自伤之间完成了一轮交替,也完成了一次孤寂、落寞、苦闷的心灵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