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
流喷鼻香涨腻满晴川。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
佳人相见一千年。

这首《浣溪沙·端午》乃北宋著名词人苏轼贬居惠州时所写。
苏轼年近花甲时运势转下,身边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唯有王朝云追随苏轼长途跋涉到了惠州。
绍圣二年,适逢端午,苏轼见王朝云精心准备并艳服庆贺节日,有感而发,吟哦了此词。

端午前夕,王朝云为“明朝端午”沐浴而采摘兰草,因繁忙不已而“轻汗微微透碧纨”。
所谓“碧纨”,乃绿色细绢也,绿色既深契初夏的氛围,又深契王朝云的清雅。
王朝云是“美如春园,目似晨曦”的美人。
而美人是分三六九等的,只会恃美行凶抑或因美而自怜自伤,都落了下乘。
而王朝云不然,她是一抹元气淋漓、玲珑剔透的绿色。
绿是中性色,清幽舒畅,怡人悦己。
诚如苏轼所言:“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王朝云确有足够的灵气和悟性成为苏轼的心灵心腹,让原就豪逸旷达的苏轼更觉这三千天下恒河沙数实在值得活下去,即便彼时他乃被贬之人。

苏轼浣溪沙端午赞着端午节俗爱着心灵心腹不亦乐乎

“浴芳兰”乃端午节俗,古代盛行以兰草汤沐浴,除毒避秽,屈原《九歌·云中君》就曾言:“浴兰汤兮沐芳。
”端午凭吊爱国墨客屈原的诗词亦不少,南宋刘克庄《贺新郎·端午》里的“灵均标致高如许。
忆平生、既纫兰佩,更怀椒糈”就颂扬了屈原的忠贞高洁。
苏轼的“明朝端午浴芳兰”则言简意赅,使王朝云的美人芳体和兰心蕙质跃然纸上。
王朝云貌美犹在其次,尤为名贵的是她亦有屈原般的心灵美。
王朝云是苏轼温顺解语的如夫人。
“苏轼南贬,朝云随侍”,王朝云识情解意地陪伴官场中跌宕起伏的苏轼长达二十三载。
“不似杨枝别乐天”,苏轼欣然于自己不是年迈体弱被爱妾樊素“抛弃”的白居易,其对心灵心腹的器重与感激宛然可见。

“流喷鼻香涨腻满晴川”与晚唐杜牧《阿房宫赋》里的“渭流涨腻,弃脂水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想来王朝云沐浴之后,柔美旖旎,清香犹存。
而“浴芳兰”这一端午节俗遍及大街小巷,明朝众女子沐浴,定然会令朗朗晴空下的河流里尽是王朝云等美人们洗下的浓喷鼻香脂粉。
“流喷鼻香涨腻满晴川”委实婉约细腻地写出了“浴芳兰”这一端午节俗的热烈欣悦与悠悠文化秘闻。
彼时苏轼被贬,词中却尽是如此般的洽怀惬意。
无疑,生而为人,不该白白来这世上一趟,要多欣赏多想念这世上美好的东西。
譬如苏轼,赞着“浴芳兰”这一端午节俗,爱着王朝云这齐心专心灵心腹,不亦乐乎?“事若求全何所乐”,生活岂能永久一帆风顺?怨念过多之人,能奈此生何?

“彩线”亦为端午节俗。
“彩线”即五彩丝线,亦称“长命缕”、“续命缕”等,于端午节佩戴“彩线”可驱邪镇恶。
品读“彩线轻缠红玉臂”时,亦会想起明末清初陈维崧《虞美人·端午闺词》里的“风前皓腕缠红缕”,二者写的都是女子将长命缕缠在手腕上,不同的是陈维崧乃以男性身份代女性作闺音,而苏轼则以丈夫身份发自内心祈愿他的如夫人王朝云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小符”是与“彩线”异曲同工的端午节俗。
“小符”乃写着咒语符篆的小纸条或小布条,于端午节将“小符”簪于发间亦可作驱邪镇恶之用。
“小符斜挂绿云鬟”,王朝云鬓发如云,“斜挂”上小符后愈加清灵秀美。
“绿云鬟”亦化用了晚唐杜牧《阿房宫赋》里的清词丽句,即“绿云扰扰,梳晓鬟也”。

“彩线轻缠红玉臂”也好,“小符斜挂绿云鬟”也罢,都是苏轼对王朝云康健龟龄的爱慕期许。
兴许他还曾想过:待到垂垂老矣,自己仍能与王朝云闲坐庭院,星密星稀赏月影,云卷云舒听雨声。
聚散离合原是世间的常态,细腻敏慧之人不免会在辗转于命运水晶盘之时,担心着,哪些美好的瞬间会陡然风雨飘摇,哪些似锦的场景会倏地归于寂然。
苏轼看似豪逸洒脱,实则细腻敏慧,对天下包括身边人始终是入心的把稳的。
苏轼的原配王弗与继室王闰之先后离世,苏轼饱尝人生离合之苦,身边仅存温顺解语的王朝云。
无论苏轼身处何种田地,王朝云始终不离不弃,与苏轼相知相许,情深意笃。
有王弗与王闰之早逝之例在前,苏轼又深爱王朝云,如何能不至心祈愿她康健龟龄呢?

“佳人相见一千年”,这阙词前面的统统清词丽句,无论是端午前夕与端午当日的所有进程,还是面前的热闹欢欣与心中的柔情蜜意,都是为了玉成这最美的一句。
生而为人,无不肯望我们正在经历的便是心心念念的光阴,我们走的路的尽头便是我们的情之所系,故苏轼于端午许下与如夫人王朝云长相厮守的唯美心愿。
奈何苏轼愿景终成空,后来王朝云因产后体虚被瘟疫夺去了生命,卒于惠州。
苏轼的意难平、有所憾可以想见,故后来苏轼在王朝云墓址所在的惠州西湖建过一个六如亭,亭子上有他亲笔写下的一幅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当然,这是后话了。
无论如何,“佳人相见一千年”,此情昭昭可对日月。

尼采有言:“我所梦想的一种爱情,是两个人共享一种共同追求某种更高层次真理的激情亲切。
或许我不应该称呼它为爱情,或许,它真正的名字是友情。
”交情也好,爱情也罢,最美的交情与最美的爱情一样,皆是思想碰撞的火花与灵魂深处的契合。
当王朝云逝后,苏轼又被贬儋州而身旁再无心灵心腹时,他该是若何的寂寞悲惨?是否会忆念起当初吟哦《浣溪沙·端午》时的心境?那个热闹欢欣、柔情蜜意的端午,是那般纯澈美好;那个与自己心意相通的王朝云,实乃彼苍慈悲的厚赠。
在惠州度过的光阴,是柔光,是水样的丝绸凉津津覆在眼上;在儋州度过的光阴,是寒光,是尖锐的刀深深插进内心。
幸而苏轼向来旷达,有大气候大格局,那些他器重过的流年、事物与情愫,足以滋养他的余生。

苏轼能以如椽巨笔作豪放词,亦能以细腻笔调填婉约词,如这阙《浣溪沙·端午》。
词中遗留的这些端午细节,碎玉成珠,于婉转中闪闪发亮。
这些颇具文化秘闻的端午节俗,以及背后苏轼与王朝云的情深意笃,让人如饮甘醴般有种微醺的欢悦,尔后感念纷纭。

“佳节唯宜饮”,端午亦唯宜饮。
端午至,愿诸君,安康喜乐!

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