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出了个醉吟居士。
白居易此人嘴挑,专写个《府酒五绝·辨味》,“甘露太甜非正味,醴泉虽洁不芳馨。
”要不饮酒的人看,肯定心里嘀咕几句,比如我,喝个酒这么多穷讲究。
唐代酒比富商时险些即是白水还不到一度的净水酒当然要发展多了,最少有了色喷鼻香味的差异。
白老师的空想美酒是,“柔旨之中有典刑”。
看他这一酒老饕。

李白就不管那么多了,酒中仙,诗中仙,喝的不是酒,是诗。
他是哪里都能喝到酒的,浪迹半生,便是酒浸了半生。

宴上自然要好酒,那些个岑役夫,丹丘生,都不要小气,某家也不惜啬,“千金散尽还复来”。
那就“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来“与尔同销万古愁”。
那是自古圣贤多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果不其然。

月下花前写诗,来源便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你说他寂寞吗?哪能呢?他又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他饮酒太不像话了,哪里像是在饮酒?他喝的是风花雪月,喝的是青春华年,喝完了这些,他就可以提笔落墨一字不改的写下半个盛唐了。

醉极相谢年夜大好人间何必诗债换酒钱

与好友登个岳阳楼,好好的看着湖光山色,上一句还是“山衔好月来,雁引愁心去”的风光,下一刻急速想到酒,“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
云天也是他的杯中物,他要栽在云榻仰着头,提壶张嘴去接一弧晶莹的酒。
那个李贺这时候是他的知音,“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也是把天地当成了羽觞,举酒欲饮不需管弦。
那就喝,喝他个年夜方淋漓壮志不休,喝他个云上人间天下我坐拥。

他还得意得很,“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俗事不在心,唯有杯酒入我怀。
怪不得人间留不住,他要乘舟揽月寻仙去。

还有竹林的酒仙,高阳的醉翁,造福墨客与风骚的酒圣。
彷佛古时饮酒的秀士,总是要比旁人多一份浮滑的妙才的。

不过想来也是,古人向来重酒的。
周公作《酒诰》,敬拜要三酒,红白喜事也都不离酒。
自周代始工匠就惯着酒器,名目繁多,“觳”、“觞”、“尊”、“杯”,等等。
再看看他们给酒取的名目,不说白老师说的“甘露”、“醴泉”,也不说被念叨烂了的“琼浆玉液”,不同地不同时饮用的酒也要专门造个字。

祭酒就作“鬯”,郁金草合黑黍制。
浊酒就叫“醪”,开春时刚刚酿下没过滤的酒,浮着一层白色的酿酒残渣,就叫白醪,闽南一带的甜米酒大概如是。
杜甫清明写诗,说“钟鼎山林各天性,浊醪粗饭任吾年。
”大概便是“一箪食,一瓢饮”的意思,不过我想他并不是环堵萧然里那个“回也不改其志”,而是一种时不待我的失落意与无奈,是挑灯夜问剑,角声却已远。
晚生个几百年,他和辛弃疾或者曹雪芹一定谈得来,一个看着繁华山河凋落,一个看着富朱紫世朽败,杜甫很不巧的,两个大不幸的点都卡住了。

他是无比憧憬或者说崇敬李白的,“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为他,“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叹他,“寂寞书斋里,终朝独尔思”念他。
那个“且陶陶、乐尽天真”的苏轼都看不下去,赋词说:“尊酒何人怀李白,草堂遥指江东。
珠帘十里卷喷鼻香风。
花开又花谢,离恨几千重。
轻舸渡江连夜到,一时惊笑衰容。
语音犹自带吴侬。
更阑对酒处,依旧梦魂中。

他与李白却是大不同的,他晚生了几十年,就仿佛与李白错开了一个天下。
杜甫是绝不要写“人生得意须尽欢”的,也绝写不出“仰天算夜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贰心甘宁愿的被颠沛流离的现实的窠臼套住了,他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他问“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哪怕“吾庐独破受冻去世亦足”。

不过假如生在盛世,杜甫也不是杜甫了。

也不知道是得罪了谁,盛唐从神坛滚落尘埃,那个要“一览众山小”的青年如今是放任了自己,“朝回日日典春衣,逐日江头尽醉归”,到了家,还饮酒不辍,“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杜甫的诗是在身后才有大名气的,生前的时期尘埃太盛,令他蒙尘,彷佛并不须要他。
于是他说,“任吾年”吧。
可惜便是放不下,收复一城,还是“漫卷诗书喜欲狂”了。
他是不合时宜的,肃宗殿内做了进谏的左拾遗,终极却因进谏又一次失落意。

怎么任吾年?他这浊醪太浊,盛世浊世之交的酒渣已然迷了人眼,面前早已不复清明。

晚唐爱酒写酒的文人我首推温庭筠。
他写“江海相逢客恨多,秋风叶下洞庭波。
酒酣夜别淮阴市,月照高楼一曲歌”,写的明明是花间词,却总给人一种无由而来的伤感之情,一度教我摸不着头脑。
直到后来有光阴看到了他写的《思帝乡》:他教我们逐渐忆起汉宫深处,曾经万千宠爱在一身的陈阿娇:

上阳春晚,宫女愁蛾浅。
新岁清平思同辇,怎奈长安路远。

凤帐鸳被徒熏,寂寞花锁千门。
竞把黄金买赋,为妾将上明君。

“凤帐鸳被徒熏,寂寞花锁千门。
”滋味实在是不好受的,金屋也成黄金的牢笼。
以是“竞把黄金买赋”,“为妾将上明君。
”但是她的青春的美色都已经旧了,新人却常伴君侧,千金一赋也只买来一小段光阴。
天下不是“宫女愁蛾浅”的,愁眉是一种经不起现实考验的审美,它假如存在书里、画里、一个男人的情书里,那么好,它是嘉话,是情怀,是一个人朝暮的思念。
但是要你每天对着一个哀哀怨怨伤春悲秋的女人呢?想必自己心情也不会太好。
刘彻这天理万机的帝王,后宫大概是他末了的畅怀之地,他不可能会喜好每一个眼神都透着“当年”怎么怎么样的小女人。

他喜好谁呢?卫子夫,赵飞燕,赵合德,色若春晓,轻如飞燕,艳若桃李,她们没有和他共有的历史,有的只是未来,面对他们,许下的诺言和恼人的承诺都可以抛到脑后。
他尽情随意率性享受着女人的新鲜的青春。
总有下一个来更换上一个,一个比一个美,一个比一个艳,一个比一个不像她。

陈阿娇失落宠了,理所应该的。
未央宫对付女人,未央的从来是永夜而非长乐。

“竞把黄金买赋”并不动人,这是一个女人不甘心命运的挣扎,实质上并无改变。
自汉往后,还有张阿娇、李阿娇、赵阿娇,只是史籍惫怠未曾让我们瞥见。

动人是什么?游子会懂得,是“怎奈长安路远”。

晋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
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潸然流涕。
元帝问何以致泣,具以东渡意告之。
因问明帝:“汝意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
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
”元帝异之。
嫡,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更重问之。
乃答曰:“日近。
”元帝失落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离乡的人,今日曰日近,嫡曰日远,谓不见长安。
等懂得了“长安路远”,却要在“长安”之前加一个“怎奈”了。

温八叉哪里写相思?他也是做惯了游子的人,比起阿娇的“新岁清平思同辇”,那句“长安路远”才是他的泣血。

至此,一盅浊酒入喉,我才明白了到底作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